万历六年,九月初五。
万商会内外仿佛绷紧的弓弦。内宅,沈墨璃虽已苏醒,但精神萎靡,时常对着虚空发愣,偶尔会无意识地用手指在床单上划拉着类似账目数字或奇异符号的痕迹,每当陆子铭试图轻声询问,她便露出痛苦与恐惧交织的神色,闭口不言。李时珍嘱咐必须静养,不可再受丝毫刺激。
外间,格物院灯火彻夜不息。工匠们在陆子铭的亲自督导下,对那架准备进献的紫檀木镶银丝望远镜进行最后的调试和包装。每一个部件都反复擦拭,镜片对准校准,务求在宫廷面前展现最佳效果,却又不能过于惊世骇俗。陆子铭反复权衡着张居正的警告,心思沉重。
北方采购线的李二狗不断传回消息,情况不容乐观。南方“永昌号”的影响力远超预期,似乎在北直隶和山东也布有暗桩。虽然采用了化整为零、深入产区的策略,但收购成本被无形中抬高了不少,运输途中也遭遇了几次莫名其妙的“路障”和“盘查”,若非王大锤经验老道、又有“皇商”牌子勉强周旋,险些就出了大事。供应链依旧脆弱,资金压力持续增大。
就在这内忧外患之际,门房突然来报,有一伙“西番商人”求见,指名要见陆大官人。
“西番商人?”陆子铭心中一凛,立刻联想到望远镜里看到的那个可疑私人码头和西洋风格的船只。来得好快!是敌是友?
他略作思忖,吩咐道:“请他们到前院偏厅看茶,我稍后便到。”他快速交代了工匠几句,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脸上恢复镇定自若的表情,迈步走向前院。
偏厅内,坐着三位不速之客。为首一人年约四十,深目高鼻,肤色苍白,穿着一身略显陈旧但剪裁考究的深色丝绒礼服,领口和袖口露出雪白的蕾丝花边,头戴一顶插着羽毛的宽檐帽,腰间挂着一柄细长的西洋刺剑。他身后站着两名身材高大、穿着皮质短上衣、眼神警惕的随从,显然是护卫。
见到陆子铭进来,那为首之人站起身,右手抚胸,行了一个夸张的鞠躬礼,操着一口带着浓重异域口音但勉强能听懂的官话:“尊敬的陆大官人,冒昧打扰。鄙人皮莱资,来自遥远的葡萄牙王国,是一名虔诚的天主徒和卑微的商人。听闻大官人善于经营,尤喜新奇之物,特来拜访,希望能与阁下这样杰出的人物,建立友谊与……贸易。”
葡萄牙人! 陆子铭心中警铃大作。这个时代的葡萄牙人正活跃于澳门和东南沿海,亦商亦盗,背景复杂。
他面上不动声色,拱手还礼:“原来是皮莱资先生,久仰。不知阁下此次前来,所谓何事?”他故意不提“贸易”二字。
皮莱资笑了笑,笑容显得有些僵硬,他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用丝绸包裹的长条状木盒,放在桌上,轻轻打开:“一点小小的见面礼,不成敬意,但愿能入大官人法眼。”
木盒内衬着红色天鹅绒,上面躺着一件黄铜打造的奇异物事。它有一个密闭的铜制锅炉,连接着一根粗壮的活塞气缸,还有几根杠杆和齿轮结构,虽然做工粗糙,体积不大,但结构原理却让陆子铭瞳孔猛地一缩——这分明是一台简易的纽科门式大气蒸汽机的模型!
“此乃我国巧匠所制‘火汽机’模型。”皮莱资带着一丝炫耀的语气介绍,“以火煮水,水汽推动其中机括,可产生巨大力量,用于矿坑排水,效力远超人力畜力。鄙人见大官人工坊众多,或有用处。”陆子铭的心脏狂跳起来!蒸汽机!虽然只是模型,但其代表的意义非同小可!这葡萄牙人突然拿出这东西,是想试探什么?还是真想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