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城辨礼

第一节 金门悬颅

逻些城的风带着雪粒,刮在脸上像刀割。王玄策扶着蒋师仁的肩膀,断足踩在护城河结冻的冰面,每动一步,伤口里嵌着的砂砾就往骨缝里钻。他裹紧那件洗得发白的绯色朝服,破损的袖口露出冻得青紫的手腕,腕间系着的半截牦牛绳上,还沾着恒河三角洲的淤泥——那是二十八名使团卫士最后的血污凝结成的。

“王正使,这城……不对劲。”蒋师仁的声音发紧,握着横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刀鞘在天竺那场屠戮中被劈裂,露出里面“百炼”二字的错金铭文,此刻却在寒风里泛着诡异的青光。

王玄策抬头望去。逻些的金门果然如传闻般狰狞:七颗头颅悬在城门楼的铁钩上,颅骨表面鎏着的金箔被风雪磨出斑驳痕迹,眼窝处嵌着的绿松石在暮色里闪着鬼火似的光。最骇人的是下颌,竟以某种机关连着铁线,随着风势开合,仿佛在低声诵经。那经文调子古怪,既非汉地的《金刚经》,也不是吐蕃流行的《大圆满前行》,倒像是把梵文咒语拆碎了,再用苯教的巫调重新拼凑。

“是镀金的。”王玄策忽然开口,声音因连日缺水而沙哑,“阿罗拿顺杀我使团时,用的也是这种鎏金工艺。”他记得很清楚,那天在中天竺的宫殿里,篡位的国王笑着说:“唐使的头颅,该配得上黄金。”当时蒋师仁红着眼要冲上去,被他死死按住——那时他们还以为,隐忍能换得生机。

话音未落,七颗头颅突然齐齐转向他们。下颌开合的速度陡然加快,诵经声变成厉喝:“唐使何人?”

声波像重锤砸在胸口。蒋师仁闷哼一声,手中横刀“哐当”落地,刀身撞击石板的脆响里,王玄策分明看见“百炼”二字正在扭曲。那些错金铭文像是活了,笔画蜿蜒着缠成蛇形,最后竟化作三个梵文——“阿湿波”,意为“叛”。

“怎么会……”蒋师仁弯腰去捡刀,手指刚触到刀柄,整个人突然弹开,仿佛被烙铁烫了似的,“这刀认主二十年,从来没……”

“不是刀的问题。”王玄策盯着那梵文,突然想起天竺寺庙壁画里的狱卒,他们手中的锁链上,刻的正是同样的字。他往行囊里摸去,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硬物——是那只铜匣的残核。在中天竺使团被围杀时,护持节杖的老典客将这东西塞进他怀里,说里面藏着太宗皇帝赐的佛骨舍利,血火不侵。此刻残核竟自己挣破行囊,“当啷”落在青石板上。

一道暗红液体从残核裂缝里渗出,在地上迅速晕开。王玄策瞳孔骤缩——那液体烧穿石板的纹路,赫然是鸿胪寺的官印形状,印文“大唐出使西域使团”七个篆字正在冒烟。可没等他看清,悬在城门上的头颅突然齐齐张开嘴,七道黑血如箭般射下,精准地泼在印文上。

“滋啦——”青烟腾起,官印的篆字被黑血腐蚀,化作一滩腥臭的脓水。

“王正使!”蒋师仁拔刀出鞘,刀刃在暮色里泛着寒光,“这些是邪术!属下劈了那几颗鬼头!”

“站住。”王玄策按住他的手腕,目光扫向城墙阴影。那里的积雪不知何时融化了,露出十二双穿着牦皮鞋的脚,脚踝上挂着人骨串成的铃铛,每动一下,就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像骨头在摩擦。

十二名巫师从阴影里转出来。他们披着缀满鹰羽的黑色法衣,脸上涂着红白相间的苯教图腾,手里捧着的东西让王玄策的呼吸猛地一滞——那是《唐蕃会盟碑》的摹本,却不是用石头或青铜刻的,而是用数不清的指骨拼接而成,碑文中“永敦和好”四个大字的笔画里,正缓缓渗出暗红色的脓血,顺着指骨的缝隙往下滴,在雪地上洇出一朵朵妖异的花。

“唐使王玄策?”为首的巫师开口,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磨,“我主赞普有令,见此碑者,需先辨礼。”他举起骨碑,脓血恰好滴在“和”字上,那字竟像活物般抽搐了一下,“二十八人血债,你带什么来还?”

王玄策的断足在冰面上打滑,他却挺直了脊梁,从怀里掏出那半截节杖。节杖的牦牛尾毛在天竺被血浸透,此刻仍带着淡淡的腥气,顶端的铜斗虽已变形,却依旧映出他眼底的火:“我带的是大唐的节——《大宛节》。”

蒋师仁猛地抬头。他知道这节名的分量——当年张骞通西域,持的便是《大宛节》,意为“不辱君命,虽死不悔”。

“节?”巫师们发出桀桀怪笑,骨碑上的脓血涌得更急了,“天竺王杀你使团时,你的节在哪?”

悬在城门上的头颅突然再次开口,这次的声音里带着嘲弄:“二十八人骨殖喂了恒河鳄,你这断足的唐使,凭什么来吐蕃借兵?”

蒋师仁的刀“嗡”地一声震颤,他往前踏了半步,横刀护在王玄策身前:“王正使当年在长安,能凭一支笔定西域三千里商路!如今带刀来,自然能凭这把刀,讨回天竺人的血债!”

“笔?”头颅们齐声狂笑,金箔覆盖的下颌开合间,竟掉出几缕黑色的头发——像是从颅骨里长出来的,“那支写过《与吐蕃赞普书》的笔,能劈开阿罗拿顺的王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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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玄策突然笑了。他推开蒋师仁的刀,自己往前走了两步,断足踩进护城河边的雪堆,鲜血瞬间染红了一片洁白。他抬手,不是去摸腰间的唐刀,而是从怀里摸出一支笔——那是他在天竺死里逃生时,从老典客紧握的手里掰下来的,笔杆上还留着指骨断裂的痕迹。

“我这支笔,”他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风雪和头骨的怪笑,“写过盟书,也能画杀人的图。”

话音刚落,悬在最中间的那颗头颅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啸。金箔炸裂开来,露出里面灰白色的颅骨,眼窝里的绿松石迸出火星,竟在半空拼出阿罗拿顺那张狞笑的脸。蒋师仁的横刀再次震动,这次“百炼”二字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用血写的梵文:“杀尽唐人”。

“蒋校尉,”王玄策将笔塞进靴筒,反手握住唐刀的刀柄,刀鞘上镶嵌的宝石在暮色里闪了一下,像是二十八双眼睛在看他,“还记得咱们从恒河里捞起的那面铜镜吗?”

蒋师仁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那面铜镜是使团录事的遗物,背面刻着“忠”字,在天竺的血水里浸泡后,竟能照出鬼魂的原形。他猛地抬头,果然看见那些巫师的法衣下,露出了半截熟悉的锦缎——那是大唐使团卫士的袍服料子。

“他们穿的是……”蒋师仁的声音在发抖。

“是二十八人的皮。”王玄策的刀终于出鞘,寒光劈开风雪,“阿罗拿顺送的‘礼物’,吐蕃人倒是收得安心。”

七颗头颅同时发出凄厉的尖叫,黑血如暴雨般泼下。王玄策拖着断足,迎着血雨往前冲,唐刀的刀刃划破空气,带着恒河畔未干的血,带着二十八人最后的嘱托,朝着那面渗血的骨碑劈去——

“今日我王玄策持《大宛节》在此,”他的吼声震得城门楼的积雪簌簌落下,“要借吐蕃八千铁骑,踏平中天竺!”

蒋师仁紧随其后,横刀在他身侧划出一道弧线,劈开迎面飞来的黑血:“属下愿随王正使,死战!”

刀光与血雨在逻些的金门相撞,那七颗头颅的下颌突然卡住,像是被什么东西冻住了。王玄策看见,自己唐刀的寒光里,映出了二十八张模糊的脸,正朝着他微微颔首。

第二节 盐径验忠

黑血落地的瞬间,护城河突然发出轰鸣。冰层炸裂的脆响里,浑浊的河水竟像被无形的漏斗吸走,转瞬之间便露出干涸的河床。王玄策低头看去,心口猛地一缩——河床并非泥土,而是铺满了青白色的盐粒,颗颗如碎玉,却在暮色里泛着彻骨的寒意,仿佛刚从万年冰窖里刨出来的。

“这是……青盐。”蒋师仁的声音带着颤音。他去过河西盐池,认得这种盐——吐蕃人用它来腌制牛羊肉,更用它来惩罚叛徒,据说赤足踩在上面,伤口会像被烈火灼烧,连魂魄都要被盐粒腌制成永不超生的干尸。

十二名苯教巫师踩着人骨铃铛上前,法衣下摆扫过盐粒,竟腾起缕缕白汽。为首的巫师高举骨碑,脓血顺着指骨滴在盐径上,瞬间被吸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个焦黑的孔洞。“唐使既持《大宛节》,当知我吐蕃验忠之礼。”他怪笑一声,露出嘴里镶着的铜牙,“请赤足行盐——若心有半分虚谎,这盐径便是你们的坟茔。”

王玄策解开破烂的靴袜,断足的伤口早已结痂,却在接触冷空气的刹那裂开细缝,渗出的血珠刚滴到盐粒上,就发出“滋”的轻响。蒋师仁立刻按住他的肩膀:“王正使!您的伤……”

“让开。”王玄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记得使团刚出长安时,老典客教过他:“使节的脚,要能踏遍万里河山,也能受住千般苦楚。”那时他只当是句寻常教诲,此刻踩在盐径上才懂——有些路,必须赤足去走。

断足落下的瞬间,剧痛如潮水般涌来。不是皮肉被盐蚀的灼痛,而是更深层的、仿佛来自骨髓的撕裂感。王玄策眼前一花,竟看见伤口处的血肉里,浮现出无数微型人影——那是穿着明光铠的唐军,手持长槊正在厮杀,断肢和旗帜在他的皮肉间浮沉。他认出那是河西战场的景象,三年前他作为监军去过那里,亲眼见着三百唐军死守玉门关,最后全员战死在盐泽旁。

“这是……河西亡魂?”他喃喃自语,冷汗顺着额角滑落。那些微型人影突然转向他,空洞的眼眶里流出黑血,齐齐朝着他的骨缝里钻。

“王正使!”蒋师仁见状不对,猛地拔出横刀。刀刃刚扬起,就被王玄策按住:“别碰他们——这些是忠魂,在验我是否配带他们的血。”

巫师们发出哄笑,骨碑上的“永敦和好”四字已被脓血糊住,隐约透出“伪”字的轮廓。“配?”为首的巫师踢飞一把盐粒,盐粒落在王玄策的伤口上,激起更多亡魂影像,“你在天竺弃二十八人而逃时,怎么不想想配不配?”

蒋师仁突然怒吼一声,反手抽出腰间的短匕。王玄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攥住自己的左臂,匕首干脆利落地划开一道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在青盐铺就的小径上,竟没有被盐粒吸收,反而化作一个个鲜红的音符,顺着盐径往前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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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王玄策瞳孔骤缩。那些音符在空中连成线,竟组成了《秦王破阵乐》的谱子!他在长安的上元节听过这乐,鼓声如雷,剑戟铿锵,是太宗皇帝为纪念破窦建德而作,此刻由蒋师仁的血写出,每个音符都在震颤,竟震得盐粒簌簌作响。

“蒋校尉!”王玄策想去按住他的伤口,却被蒋师仁甩开。

“王正使忘了?”蒋师仁的脸色苍白如纸,却笑得张扬,“属下祖父是秦王府的鼓手,这《秦王破阵乐》的谱子,刻在骨子里!”他抬手将血洒向城门楼,血珠穿过悬着的头颅,落在那面人骨拼成的《唐蕃会盟碑》上——原本渗出脓血的碑文突然沸腾,“永敦和好”四字被血音符冲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两个斗大的血字:“灭竺”。

巫师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骨碑剧烈震颤,指骨拼接的缝隙里渗出黑色的雾气,雾气中传来无数哀嚎,像是有冤魂要从里面挣脱。

就在此时,王玄策行囊里的铜匣残片突然再次飞出。这次它没有落地,而是化作一道金红色的光箭,直直射向城门楼的檐角。光芒炸开的瞬间,王玄策看清了——那里竟藏着三十六具尸骸!

那些尸骸被麻绳吊在梁上,穿着吐蕃人的氆氇长袍,头戴毡帽,乍看与寻常吐蕃士兵无异。可铜匣的光芒扫过,袍服瞬间化为灰烬,露出里面的明光铠——那是大唐边军的制式,胸口的护心镜虽已碎裂,却仍能辨认出“安西都护府”的烙印。

更令人心头泣血的是,每具尸骸的手里,都紧握着半截折断的唐戟。戟尖上还沾着暗红的血,与恒河畔使团卫士的血,是同一种腥甜。

“这是……”蒋师仁的声音哽咽了。他认出其中一具尸骸的靴底——那是去年冬天,他亲手给巡逻队的同乡缝的补丁,用的是长安带来的云锦。

王玄策的断足在盐径上站不稳,却死死盯着那些尸骸。他想起离开长安时,鸿胪寺的老寺丞曾说:“吐蕃近年常有人穿着唐铠死在边境,说是‘误杀’。”当时他只当是边境摩擦,此刻才明白——这些人,怕是早就被当成了祭品,用吐蕃的袍服遮着,藏在逻些城的心脏里。

“你们用我大唐将士的骨血,来验我的忠?”王玄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手里的唐刀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赞普就是这么待客的?”

为首的巫师脸色铁青,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牦牛皮囊,狠狠摔在盐径上。囊口裂开,滚出一堆东西——是二十八枚印章,铜制的,上面刻着“大唐出使天竺使团”的字样,正是被阿罗拿顺杀害的那二十八人的官印。印章上还沾着干涸的脑浆,与盐粒相触,发出令人牙酸的腐蚀声。

“这些印,是天竺王送来的‘礼物’。”巫师冷笑,“他说,唐使若要借兵,先把这些印吃下去——连自己人的骨头都咽不下,还谈什么复仇?”

蒋师仁的横刀“哐当”落地,他冲上去就要抢那些印章,却被王玄策拦住。王玄策弯腰,捡起其中一枚印章。印章的边角在他掌心硌出红痕,他忽然想起那个总爱偷喝他酒的录事,这枚印,就是那年轻人的。

“盐径我走了,”王玄策将印章揣进怀里,断足在盐粒上碾出鲜血,却再没出现半分亡魂影像,“血我也验了。”他抬头看向城门楼,铜匣的光芒还在闪烁,照亮尸骸紧握断戟的手,“现在,该轮到赞普,给我一个说法了。”

话音刚落,盐径突然震动起来。那些青盐粒竟开始融化,化作一股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河床的沟壑流淌,在王玄策脚边汇成一条小溪。溪水倒映着城门楼上的尸骸,倒映着蒋师仁淌血的手腕,也倒映着王玄策眼底不灭的火。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逻些城的考验,比恒河畔的厮杀更凶险——这里没有明刀明枪,却处处是剜心剔骨的陷阱。可他不能退,断足在痛,心口在烧,二十八枚印章在怀里发烫,都在逼着他往前走。

“王正使,”蒋师仁捡起横刀,用布条死死勒住流血的手腕,“属下背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