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苏毗骑兵!”张十二攥紧了腰间的横刀,指节泛白,“他们是吐蕃赞普的嫡系,号称‘雪山狼’,当年就是他们袭杀了护送队伍的后卫营!”
蒋师仁仰头望着陌刀巨影,刀光里的骑兵越来越近,黄金面具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他忽然发现不对劲——那些骑兵的坐姿虽模仿吐蕃人的佝偻,膝盖却不自觉地绷直,那是唐军骑兵特有的骑术习惯,绝非游牧部落的松散姿态。
“王正使,您看他们的马鞍!”蒋师仁指向巨影中最清晰的一匹马,那马鞍的前桥刻着朵暗纹牡丹,“是长安城西市的手艺,只有唐军勋贵才用得起!”
王玄策的鹰笛仍在震颤,笛孔里突然飞出最后一块铜佛残片,那碎片在空中转了三圈,化作金粉融入笛身。骨笛的音色骤变,原本尖锐的啸声竟透出雄浑的韵律,仔细听去,竟是《秦王破阵乐》的变调——那是太宗皇帝亲制的军乐,当年李靖破突厥时,全军就是踏着这乐声冲锋的。
笛声漫过河谷时,奇迹在雪山背面发生。苏毗骑兵们突然勒住马缰,黄金面具下传来压抑的喘息,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扯他们的神经。最前头的骑兵猛地抬手扯下面具,露出张年轻的脸,眉眼间带着中原人的温和,唯独额头有道月牙形的疤痕——那是唐军子弟特有的“戍边记”,是小时候在陇右军大营里摔的。
“是李三郎!”张十二失声惊呼,“他爹是当年后卫营的队正,护送公主时被砍断了腿,没想到他还活着!”
越来越多的面具被扯下,露出的全是汉人的面孔。有白发苍苍的老兵,眼角还留着当年被箭射穿的孔洞;有面黄肌瘦的少年,嘴唇干裂却紧抿着,像极了当年守城门的小卒子。他们是当年护送文成公主的唐军后裔,被苏毗部落掳去后,自幼被迫学吐蕃语、穿吐蕃衣,却在血脉里藏着对大唐的记忆。
蒋师仁的陌刀巨影突然下沉,刀光扫过骑兵们的胸口。那里原本刺着苏毗部落的狼头图腾,此刻却在《秦王破阵乐》的韵律中扭曲、褪色,狼毛褪去,獠牙收隐,渐渐化作腾跃的唐龙纹——龙爪踩着祥云,龙尾卷着火焰,正是长安皇城朱雀门上的龙纹样式。
“我等……不是吐蕃人!”最年轻的骑兵突然嘶吼,声音里带着破茧的痛楚。他扯下身上的吐蕃皮袍,露出里头打满补丁的唐军号服,衣襟上绣着的“陇右”二字虽已模糊,却仍能辨认,“我爹说,咱的根在长安,在渭水河畔!”
上万骑兵齐齐拔刀,却不是冲向山谷,而是砍断了马鞍上的狼旗。那些旗帜坠落时,露出藏在旗面下的唐军旧物——有褪色的家书,有磨平的开元通宝,还有绣着“平安”二字的香囊。这些物件在笛声中微微颤动,仿佛在呼应着《秦王破阵乐》的节拍。
王玄策的鹰笛突然发烫,笛身上的血纹与骑兵们胸口的唐龙纹共振,发出“嗡嗡”的鸣响。他看见最老的骑兵从怀中摸出个青铜哨子,哨身上刻着“贞观十七年”,那是当年唐军的制式军哨。老骑兵将哨子凑到唇边,吹起了陇右军的集结号,旋律与鹰笛的《秦王破阵乐》交织在一起,竟组成了完整的战曲。
“参见王正使!”上万骑兵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时,河谷的积雪都在震颤。他们摘下头盔,露出各式各样的唐军发髻,有人头上还插着干枯的柳枝——那是长安人送别时的习俗,盼着亲人能像柳枝般平安归来。
蒋师仁的陌刀巨影缓缓消散,铁屑落回刀身时,竟在“百炼”铭文旁多了行小字:“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唐土”。这是《汉书》里的句子,此刻却像活过来般,在刀身流转着金光。
王玄策放下鹰笛,骨笛的断口处渗出鲜血,滴在雪地上,竟与骑兵们的血汇成一脉。他忽然明白,文成公主当年为何要带着《秦王破阵乐》的乐谱入藏,为何要在吐蕃推广中原技艺——她早就在为今日埋下伏笔,用文化的根,牵住这些流落在外的唐军后裔。
“起来吧。”王玄策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你们的父亲、祖父,曾为大唐战死;今日,该轮到我们为你们正名。”
骑兵们起身时,胸口的唐龙纹已彻底成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最老的骑兵举起青铜哨子,再次吹响集结号,这一次,号声里没有了迷茫,只有归乡的急切。
鹰笛与军哨的共鸣漫过雪山,惊起无数飞鸟。它们盘旋成阵,朝着天竺的方向飞去,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探路。王玄策握紧鹰笛,骨笛上的血纹已与他的血脉相连——这不再是普通的乐器,而是连接着数万唐军后裔的纽带,是刺破异域迷雾的火把。
复仇的队伍,在这一刻真正聚齐。不是靠刀枪威逼,而是靠血脉里的共鸣,靠那首刻在灵魂深处的《秦王破阵乐》。
笛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连雪山都在回应。
第五节:万骑归唐
第三声鹰笛破喉而出时,王玄策的断足突然迸出刺目金光。那些从骨缝里爬出的金线骤然绷直,如蛛网般朝河谷蔓延,一头缠上万骑兵的手腕,一头牵住山巅三百唐军阴魂的骸骨,将生者与逝者串联成鱼鳞阵——这是当年李靖破突厥时的绝杀阵形,前排阴魂举着冻成冰甲的明光铠,后排骑兵挺着吐蕃弯刀,竟看不出半点生人与亡魂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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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鱼鳞阵!”张十二猛地攥紧横刀,眼眶通红,“我爹说过,这阵法最擅攻坚,当年就是靠它撕开了突厥的铁壁!”
蒋师仁的陌刀在掌心震颤,刀身映出骑兵们胸口跳动的唐龙纹。他忽然想起王正使昨夜在灯下拓印的《卫公兵法》,其中“生死相护,气脉相连”八字,此刻正被这金线演绎得淋漓尽致。
“王正使,您看雪山!”有骑兵突然指向西北,那里的雪峰正在笛音中震颤,冰层如蛛网般开裂,露出深褐色的山体。蒋师仁挥刀劈出三道刀气,刀风裹挟着金线撞上岩壁,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座雪山竟从中裂开,露出条丈宽的密道——道两侧的冰壁里,赫然封冻着数十具人形!
那些人形穿着使团的绯色官服,腰间还挂着褪色的鱼袋,最前头那人左手紧握使团印信,右手攥着半枚铜钱,正是去年在天竺失踪的副使李义!他身后的三十人或坐或站,姿态与当年被叛军围攻时一模一样,只是浑身被厚冰包裹,仿佛时间在他们遇害的那一刻凝固。
“是使团的兄弟!”蒋师仁的声音哽咽,陌刀“哐当”落地。他冲过去想劈开冰层,却被王玄策按住肩膀——冰壁上凝结着淡淡的佛光,那是铜佛残核的力量在守护这些尸骸,不让他们被雪域的阴邪之气侵蚀。
王玄策望着冰中的李义,对方的眼睛圆睁着,仿佛仍在怒视叛军。他忽然明白,这些尸骸为何会出现在吐蕃密道——定是文成公主得知使团遇害后,暗中派人潜入天竺,将尸身运回雪山冰藏,盼着有朝一日能让他们魂归故土。
此时,空中最后一缕铜佛金粉缓缓飘落,在密道口凝成八个大字:“借兵十万,一人足矣”。字迹刚劲如铁,带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竟与太宗皇帝的飞白体有七分相似。
“一人足矣?”张十二不解,“苏毗、羊同诸部加起来不下五万骑兵,天竺阿罗那顺更是拥兵十万,仅凭咱们这万余人马……”
“张旅帅忘了?”王玄策指向密道深处,那里的冰壁上刻着吐蕃各部的分布图,“吐蕃赞普虽与咱们大唐和亲,却对羊同、苏毗等部落心存忌惮。这些年他苦于没有借口削藩,咱们正好借复仇之名,助他平定叛乱——届时吐蕃的兵马,自然就是咱们的兵马。”
蒋师仁捡起陌刀,刀身映出自己恍然大悟的脸。王正使的谋划远比他们想的深远:借唐军英魂唤醒旧部,借铜佛之力护住使团尸骸,再借吐蕃内部的矛盾引兵助战,所谓“借兵十万,一人足矣”,说的正是这以一当十的智谋。
话音未落,雪山之巅突然腾起一道霞光。文成公主的身影出现在光中,她穿着雍容的唐式礼服,头戴九树花钗,手中的哈达随风飘落,在空中化作一张巨大的地图——图上标注着从吐蕃到天竺的七条路线,每条路线的岔路口都用朱砂标出叛军的布防,最末端的箭头直指恒河畔的中天竺王宫,那里的黄金王座上,赫然画着个骷髅头,代表着篡位的阿罗那顺。
“是公主的指引!”张十二翻身跃上战马,“末将愿为先锋,带五百骑兵沿最短路线奇袭天竺边境!”
“我带陇右军旧部清理吐蕃叛部,为大军扫清后路!”蒋师仁的陌刀再次腾空,刀光与霞光交织,映得密道如同白昼。
王玄策捡起地上的鹰笛,骨笛此刻已变得通体莹白,翅骨的纹路与他断足的骨缝完美契合,仿佛这笛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望着冰中的使团尸骸,又看了看山巅的文成公主虚影,突然抬手将鹰笛指向天竺方向:“三日之后,兵分三路,直捣中天竺!”
“直捣中天竺!”万余骑兵齐声呐喊,声浪震得雪山崩塌,露出藏在冰层下的唐军兵器库——那里堆放着数不清的明光铠、陌刀和强弩,都是当年护送文成公主入藏时留下的,此刻正闪着寒光,等待着再次饮血。
鹰笛的余音在密道中回荡,与骑兵们的马蹄声、甲胄的碰撞声组成战歌。王玄策知道,真正的复仇从现在才开始。他不需要十万雄师,因为他身后站着的,是三百唐军英魂,是上万旧部后裔,是长眠在冰中的使团兄弟,是远在逻些城的文成公主,是整个大唐的尊严。
山巅的霞光渐渐散去,文成公主的身影消失前,哈达化作的地图突然多出一行小字:“恒河水暖时,便是归期”。王玄策将鹰笛横在唇边,准备吹响第四声——这一次,不再是集结的号,而是进军的令。
雪仍在下,却盖不住密道中熊熊燃起的火把,盖不住那些跃动的唐龙纹,更盖不住这支复仇之师眼中的火焰。他们的马蹄将踏过雪域高原,踏过恒河平原,直到将叛军的头颅高悬于天竺城门,直到让那些飘零在外的英魂,跟着他们一起,回到那个叫做长安的地方。
前路纵有千难万险,骨笛为证,唐旗所向,便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