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沙盘推演

第一节 :血沙成图

中军帐的牦牛油灯忽明忽暗,将帐顶悬着的褪色唐旗照得斑驳。王玄策扶着案几的指节泛白,案上青铜盘边缘的饕餮纹积着薄灰,却在三百斤黄沙倾泻而下时骤然亮起暗光。皮囊撕裂的脆响未落,染血的沙粒已如活物般涌动,赤黄中杂着暗红的流痕,顺着盘底沟壑漫延,转瞬垒出天竺全境的轮廓——朱木那河如银线穿境,东高止山似卧兽沉眠,连王舍城的七重城墙都由细沙勾出棱痕。

“王正使,这沙……”蒋师仁按在腰间陌刀的手猛地收紧。他靴底还沾着吐蕃雪山的冰碴,鼻尖萦绕的却尽是血腥气,那是比战场尸堆更浓郁的腥甜,混着某种草木腐朽的异香。

王玄策未回头,断足落在沙盘边缘的刹那,青铜盘突然震颤。他左脚齐踝而断,此刻踩着的银质假肢泛着冷光,与沙粒相触时竟冒出丝丝白汽。“去年此处,阿罗那顺的人就是用这沙盘推演如何围杀我等。”他声音沙哑,目光死死钉在恒河流域——那里的沙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细沙聚成狰狞的黄金面具图腾,额间嵌着的“卍”字纹路由无数细小的白骨粉末组成,在灯光下泛着磷光。

蒋师仁瞳孔骤缩。那面具他认得,去年使团被围在甘地斯河畔时,阿罗那顺就是戴着这张面具坐在大象背上,看他们二十八个兄弟被弯刀砍碎节杖。他怒喝一声抽刀劈下,陌刀划出的寒光映得帐内众人皆眯起眼,刀刃却在距沙盘三寸处被无形之力反弹,震得他虎口开裂。“怎么回事?”

“你看刀身。”王玄策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嘲。

蒋师仁低头,只见百炼精钢打造的刀身布满细密的铭文,此刻正与沙粒共鸣,那些原本黯淡的“忠”“勇”字样竟透出红光,与沙中渗出的血丝交相辉映。“这沙里……混着我军骨灰?”他声音发颤,去年死难的弟兄们的脸一张张在眼前闪过,有负责鸣金的小卒,有背着医箱的随侍,还有拼死将节杖塞进他怀里的录事参军。

“阿罗那顺用骨灰混沙,再以婆罗门秘术加持,让这沙盘成了能反噬唐军的邪物。”王玄策缓缓弯腰,从怀中取出个黑布包裹,里面是半枚铜佛残核——去年从被焚毁的佛寺废墟里捡的,佛头已不知所踪,仅存的佛身胸口还嵌着半截箭矢。他将残核掷入沙盘,佛身接触沙粒的瞬间突然迸出金焰,融化的佛血如熔浆漫开,所过之处,黄金面具图腾瞬间溃散,黑沙重新化为赤黄,却在原地聚成七座佛塔标记。

塔尖渗出的毒液滴在青铜盘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是那七座供奉湿婆的神庙。”帐外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吐蕃赞普派来的向导次仁拄着拐杖进来,羊皮袄上还沾着雪。“阿罗那顺把抢来的唐人物资全藏在塔下,据说每层都有会喷毒的机关。”

蒋师仁攥紧刀柄,指缝间滴下的血珠落在靴上:“末将愿带五百死士,今夜就去拆了这七座塔!”

“不可。”王玄策摇头,假肢在沙盘中轻轻一点,朱木那河的沙粒突然改道,在佛塔西侧聚成一片沼泽。“泥婆罗的七千兵虽勇,却不习天竺湿热。吐蕃的一千二百骑兵擅长高原奔袭,到了恒河平原反而施展不开。”他看向帐外,那里驻扎着八千余借来的士兵——吐蕃兵裹着氆氇,泥婆罗兵披着藤甲,此刻正围着篝火擦枪,刀刃映着星月。再过三月春汛,恒河水位上涨,正是复仇的最佳时机,可他不能让借来的兵白白送死。

蒋师仁沉默。他懂王玄策的意思,这八千兵是他们向吐蕃赞普和泥婆罗王磕了三个月头才借来的,是复仇的唯一指望。

就在此时,帐外突然狂风大作,牦牛油灯被吹得险些熄灭。众人急忙去按帐帘,却见无数沙粒被卷着飞入帐内,在空中盘旋成三个巨大的篆字:“灭国策”。

“是《李卫公兵法》里的灭国三策!”蒋师仁又惊又喜。当年李靖灭突厥,靠的正是这三策:一曰断其粮道,二曰焚其宗祠,三曰诛其首恶。

沙粒组成的字迹在空中悬浮片刻,突然散成金粉,落回沙盘。七座佛塔旁的沙粒自动凹陷,露出二十二条细小的路径,显然是粮道;佛塔东侧的沙粒聚成数十座微型神庙,正是天竺王室的宗祠所在;而恒河上游,代表阿罗那顺王都的沙粒正不断膨胀,边缘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兵卒阵型。

王玄策的假肢在沙盘中重重一顿,银质关节与青铜盘相击,发出清越如钟的声响。“蒋校尉,传我令——”他指向沙盘西侧的沼泽,“让泥婆罗的藤甲兵明日开始演练泅渡,备好毒瘴解药;吐蕃骑兵随你去勘察粮道,记住,只看不动。”

“末将领命!”蒋师仁抱拳,陌刀拄地时,刀身的铭文仍在发烫。

风渐止,帐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沙盘里的沙粒还在微微涌动,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推演着三月后的血雨腥风。王玄策望着那七座佛塔,忽然伸手抚过沙盘边缘的饕餮纹,那里刻着一行极小的字,是去年死难的录事参军偷偷刻的:“节在,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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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紧握的节杖,竹杖虽已开裂,缀着的牦牛尾仍洁白如雪。

“阿罗那顺,”他对着沙盘低语,声音轻得像风,“今年春天,我用你的沙盘,演你的灭国局。”

沙盘里的沙粒似乎听懂了,七座佛塔的塔尖突然同时滴下毒液,在青铜盘上蚀出七个深洞,如七只窥伺的眼。

第二节: 尸棋落子

帐外的风带着雪粒子抽打毡帘,帐内的牦牛油灯却比先前亮了数分。松赞干布派来的吐蕃将领论赞婆掀开帐帘时,狐裘上的积雪簌簌坠落,在脚边融成小小的水洼。他左手捧着个黑檀木盒,右手按着腰间的金柄短刀,目光扫过沙盘时,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那盘血沙仍在微微起伏,七座佛塔的阴影里似有虫豸爬动,仔细看去,却是沙粒凝结的细小红虫,正沿着塔基向恒河方向蠕动。

“王正使,赞普说这东西或许能助你推演。”论赞婆将木盒放在案上,盒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酥油与尸臭的气味漫开来。蒋师仁皱眉拔刀,刀光映出盒中物事——三十六枚骨雕棋子,每枚都有指节大小,泛着陈旧的蜡黄色,侧面用吐蕃文刻着姓名,翻过来却是汉文的职衔:“果毅都尉张诚”“别将李茂”“旅帅王仲”……皆是去年使团殉难的唐军将官。

王玄策的银质假肢在地面顿了顿,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俯身拾起一枚棋子,指腹抚过骨面细密的纹路,那触感不像兽骨,倒像是人骨的天灵盖部分。“赞普怎会有这个?”

“去年天竺人把唐军尸骨卖给吐蕃边民当法器,赞普得知后搜了三个月,只寻到这些。”论赞婆的声音沉了下去,“每枚骨棋都用密宗咒法开过光,能显死者最后的阵型记忆。”

蒋师仁的拳头“咚”地砸在案上,青铜盘震得嗡嗡作响:“这群畜生!竟把弟兄们的骨头……”

“蒋校尉稍安。”王玄策打断他,将骨棋放回盒中,“正好,让他们亲眼看着我们如何复仇。”他抬手示意论赞婆落子,老人便抓起骨棋,如撒豆般掷向沙盘。三十六枚骨棋在空中划出弧线,落水般嵌入血沙,接触沙粒的刹那突然迸出青焰,焰光散去时,骨棋已化作寸许高的微型尸骸——有的缺了头颅,脖颈处还凝着暗红沙粒;有的断了手臂,只剩半截胳膊按着腰间刀柄;最前面那具尸骸少了左腿,银质的假肢在沙中支棱着,正是王玄策自己的模样。

众人心头一窒。那些尸骸竟真的动了起来,拖着残肢在沙盘上挪动,自动排出当年使团被围时的防御阵型:二十八个微型尸骸背靠背组成圆阵,外围是持陌刀的卫兵,内侧是护着节杖的文吏,最中间那具无头尸骸,手里还攥着半截被砍断的唐旗。

“就是这个阵。”蒋师仁的声音发哑,“阿罗那顺的象兵从三面冲过来,我们的刀砍不透象皮……”

王玄策突然抬脚,银质假肢狠狠踢在沙盘东北角——那里立着块象牙小牌,刻着“戒日王城”四字。象牙牌应声翻倒,沙层簌簌剥落,露出下方半张泛黄的麻纸,边缘还沾着干涸的黑血。蒋师仁急忙伸手去捡,却被王玄策按住手腕:“用刀。”

陌刀出鞘的寒光掠过沙盘,刀刃精准地挑起麻纸。纸页展开的瞬间,帐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是鸿胪寺的密函,盖着半枚残破的朱印,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佛骨所在,即死门所在。贞观二十一年,玄奘法师密报,天竺戒日王藏佛骨于……”后面的字迹已被血渍浸透,只剩“七塔之下”四字尚可辨认。

“佛骨?”论赞婆猛地睁大眼睛,“难怪阿罗那顺把七座佛塔看得比王宫还重!传闻那是佛陀涅盘时留下的指骨,藏在塔下的地宫,用八万四千颗珍珠围着,能镇一国气运。”

蒋师仁的刀气突然暴涨,陌刀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银弧,狠狠劈向沙盘里的尸骸阵型。“当年的账,现在就算!”刀风所过之处,微型尸骸尽数震碎,骨片混着沙粒飞溅,却在落地的刹那重新凝聚——这一次不再是防御阵型,而是化作数百名骑兵的缩影,人披甲,马踏雪,锋锐的前队如箭镞般直指恒河上游,正是李靖当年大破突厥的“锋矢阵”!

“是李卫公的阵法!”帐外传来惊呼,几个泥婆罗将领扒着帐帘往里看,眼睛瞪得滚圆。那些骑兵缩影的马鞍上,分明刻着唐军的狼头徽记,马腹下的沙粒被踏得飞溅,竟真的扬起一片微型烟尘。

王玄策的目光落在骑兵阵的侧翼,那里的沙粒正自动凹陷,形成一道隐蔽的沟壑。“锋矢阵锐在前,却怕侧翼被袭。”他伸手抓起那半枚铜佛残核,上次未融尽的佛身还带着余温,“阿罗那顺若用象兵冲击阵尾,这阵就破了。”说罢将残核重重按入沙盘西侧,那里正是骑兵阵的侧翼盲区。

佛核嵌入沙中的瞬间,突然迸出刺目的金光。未等众人反应,沙盘里的恒河突然改道——原本自北向南的银线猛地折转,如巨龙摆尾般冲向西侧,浑浊的“河水”(实为泛着银光的沙粒)卷着涛声,狠狠撞在天竺军的沙垒防线上。那些用黑沙堆起的城垒本就泛着邪气,被“河水”一冲竟如冰雪消融,露出下方密密麻麻的竹签陷阱,竹签顶端还沾着暗绿色的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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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王玄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戒日王城的西侧是沙质河床,春汛时水位能涨三丈。阿罗那顺在那里设了陷阱,就是想逼我们往佛塔方向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