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刚说完,冰层下传来沉闷的凿击声。咚、咚、咚——节奏均匀得像是工匠在打桩,一下,又一下,从最初的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蒋师仁将耳朵贴在冰面,脸色渐渐凝重:“不止一处,上游下游都有……至少三百处。”
王玄策望向河面裂开的缝隙,那些缝隙深处隐约有黑影在移动。他想起刚才七具尸体浮出时的情景,突然明白了什么:“是贞观年间失踪的工匠队!三百人,正好对应浮冰上的编号!”他抓起一块刻着“壬字五十六”的浮冰,冰层下的凿击声突然变急,像是在回应他的话。
咚、咚、咚——每一声都精准地落在油脂图纸标注的桥墩位置上。蒋师仁抽出腰间的短刀,在冰面敲出同样的节奏,冰层下的声音立刻与之呼应,一上一下,如同师徒在传递暗号。
“是在告诉我们打桩的位置。”王玄策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仿佛能看见冰层之下,三百具唐军尸骸正握着锈蚀的工兵铲,在漆黑的河底重复着生前的工作,“他们把自己钉在了河底,当活桩子。”
就在此时,远处的雪山传来雷鸣般的轰鸣。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喜马拉雅山北麓的雪线正在崩塌,巨大的雪浪裹挟着无数黑影从山顶滚下,像一条白色的巨龙扑向河谷。蒋师仁下意识地将王玄策护在身后,却见那些从雪浪中飞出的不是冰块,而是青铜构件——有半人高的桥桩,有巴掌大的榫卯,还有缠着铁链的铁环,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纷纷落在浮桥模型周围。
“将作监贞观年制!”一名曾在将作监服役的吐蕃兵捡起一块青铜桥钉,失声喊道。桥钉尾部的阴文清晰可辨,正是贞观年间将作监的官造印记。更多的构件被雪浪推来,有的上面刻着“铁梨木裹铜”,有的铸着“承重三千斤”,甚至还有几具完整的青铜滑轮,轮轴上的轴承仍能灵活转动,显然是精心保养过的。
蒋师仁接住一块飞来的青铜横梁,横梁侧面刻着“悬索桩”三个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需埋冰下五丈,灌以桐油石灰”。这正是刚才油脂图纸上缺失的细节,此刻竟由雪浪送来的构件补全。
“是逻些城的工部仓库!”王玄策望着雪崩的方向,那里正是吐蕃赞普存放唐式器械的地方,“他们把当年公主带的造桥器械,全藏在雪山里了。”
冰层下的凿击声突然变得急促,三百处震源同时加快节奏,咚、咚、咚——像是在催促。蒋师仁刀身上的“冰河速造法”字迹开始发光,与铜佛残核的金光、青铜构件的青光交织在一起,将河面照得如同白昼。七具尸体眼窝中的佛核同时转向北岸,仿佛在注视着那些城头的天竺守军。
蒋师仁突然翻身跃上旁边吐蕃兵的战马,陌刀直指北岸:“传我将令!吐蕃骑营负责凿冰取石,泥婆罗步兵清理河道!所有工匠子弟出列,按油脂图拼合青铜构件!”
八千骑兵同时拔刀,刀光在雪地里连成一片。那些从吐蕃和泥婆罗借来的士兵,此刻望着冰面上的油脂图、尸体旁的量尺、雪浪送来的青铜构件,眼神里早已没了最初的疑虑。他们或许不懂“勾连榫”和“叠梁拱”,却看懂了那些嵌在冰里的忠诚——哪怕化作尸骸,也要为故国架起通路。
王玄策的断足在冰面上轻轻敲击,跟着冰层下的节奏。咚、咚、咚——他仿佛听见了贞观年间的驼铃,听见了工匠们在恒河边的号子,听见了文成公主入藏时那句“愿唐蕃永结,道路畅通”的誓言。
铜佛残核的金光突然大盛,将所有青铜构件笼罩其中。那些构件像是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开始自动拼合:桥桩插入浮冰标注的位置,铁链穿过滑轮,榫卯与油脂图上的线条严丝合缝……一座初具雏形的青铜浮桥,正在冰面缓缓升起。
冰层下的凿击声渐渐放缓,最终与蒋师仁部下敲击冰面的声音汇成同一节奏。王玄策知道,这场跨越二十余年的接力,终于传到了他们手中。
雪崩的雪浪还在远处翻滚,送来更多的青铜构件。北岸天竺守军的箭阵再次拉满,却没人敢射出一箭——他们看见冰面上的浮桥正在成型,看见那些唐匠的尸骸仍在冰下坚守,看见雪山送来的器械上,“贞观年制”的印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蒋师仁勒转马头,陌刀指向天空:“告诉那些地下的前辈——他们的桥,我们接过来了!”
冰层下传来最后一声悠长的凿击,像是一声叹息,又像是一声应答。
第三节 :血锚定基
王玄策的短刀划开左臂时,血珠在接触寒风的瞬间便凝上白霜。他没有理会蒋师仁的惊呼,径直将手臂探向冰窟——那里是七具唐匠尸体浮出的地方,此刻正咕嘟咕嘟冒着细碎的气泡,像是有活物在水下呼吸。血滴坠入冰窟的刹那,没有融入河水,反而在半空中骤然凝固,化作一柄尺许长的赤色铁锚,锚尖锋利如刀,链环上还沾着未干的血珠,在雪光里泛着诡异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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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正使!”蒋师仁伸手去拉他,却见那血锚突然挣脱重力,“嗖”地扎入河底。只听冰层下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铁锥刺入朽木,跟着便是持续的“咯吱”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被拖拽。
“是沉木。”王玄策盯着冰窟里翻腾的水花,左臂的伤口已不再流血,血珠在伤口边缘凝成细小的冰晶,“恒河上游常有百年巨木沉没,冻在河底能成天然桩基。”他话音未落,冰面突然剧烈震颤,一道裂痕从冰窟延伸开去,露出河底一截黝黑的树干——足有三人合抱粗,树皮上还挂着贞观年间的商船缆绳,显然是被血锚硬生生拽出了冻土。
蒋师仁的陌刀带着破空声劈向巨木。刀锋切入树干的瞬间,那些原本细密的年轮突然像书页般展开,一圈圈向外翻卷,露出里面暗藏的玄机——不是木质纹理,而是用朱砂绘制的河道图谱!水流方向用红色箭头标注,暗礁位置画着黑色三角,最深的河槽处写着“深五丈,沙质底”,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贞观廿三年,玄奘记”。
“是玄奘法师的手迹!”蒋师仁认得这笔迹,去年在长安大慈恩寺见过法师译经的手稿,笔锋如刀削般刚硬,“他西行时曾渡恒河,竟连河床地质都画下来了!”
血锚的链环突然发出“咔咔”的声响。王玄策低头看去,只见那些原本由血凝成的链环正在自动延长,每节链环都在迅速加粗,表面浮现出青铜色的纹路——竟是之前雪崩冲来的青铜构件!更令人震惊的是,链环末端延伸至河底深处,竟将那些早已被泥沙掩埋的唐军战车一一串联起来。
“是松州之战时的辎重车!”蒋师仁看清了战车残骸上的印记,“当年薛仁贵将军追击吐蕃败兵,有三百辆战车坠入恒河……”他的话被战车的异动打断,那些朽烂的车辕突然向上弯折,以一种违背物理的角度折叠、拼接,最终化作数十根粗壮的支架,恰好与油脂图纸上的桥墩位置对齐,支架顶端还留出了榫卯接口,仿佛天生就该承接桥面。
对岸的天竺军显然被这异象激怒了。城头突然响起牛角号,数十个陶罐被投石机抛向河面,罐口破裂的瞬间,火油倾泻而出,在冰面燃起熊熊烈火。蒋师仁拔刀欲砍断火油流淌的路径,却见那些火焰并未四处蔓延,反而在冰面上自动聚集成规整的图案——是两排平行的火墙,中间留出丈许宽的通道,火墙内侧还排列着交错的火点,组成“前队焚冰,后队搭桥”的字样。
“是《卫公兵法》里的‘火障渡河法’!”王玄策失声喊道。他曾在李靖的兵法残卷里见过此法,用火焰在冰面形成屏障阻挡追兵,同时利用火温融化冰层便于船只通行,“这些火……是在教我们怎么破冰架桥!”
火焰的温度让冰面开始融化,却也点燃了空中漂浮的金箔残页。那些从《营造法式》上脱落的残页遇火不燃,反而化作金色的粉末,纷纷扬扬落在血锚上。铜佛残核不知何时已滚至冰窟边缘,佛核表面的金粉被火焰蒸腾而起,与金箔粉末融为一体,裹住血锚的每个链环。刹那间,血锚通体金光暴涨,链环上的青铜构件开始发烫,发出“嗡嗡”的共鸣声。
就在此时,雪崩冲下的剩余青铜构件突然腾空而起。它们在空中划过精准的弧线,纷纷落向浮桥模型的缺口处——那里正是刚才尸体补全支撑梁的位置。这些构件在火焰中自行拆解、重组,铰链扣住支架,铜轴嵌入榫卯,原本需要百名工匠配合才能完成的组装,此刻竟在烈火中自动完成。更神奇的是,组装好的结构表面浮现出一层灰白色的涂层,火舌舔过竟无法引燃,显然是混了石棉的防火材质。
“是将作监的‘水龙甲’工艺!”王玄策认出这种涂层,当年造龙舟时用过,以石棉混合糯米灰浆制成,水火不侵,“他们连防火都想到了……”
冰下的凿击声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明显的欢悦。三百具尸骸的敲击节奏与火焰的燃烧频率渐渐同步,咚、咚、咚的声浪里,河底的巨木开始向上抬升,带着那些战车支架缓缓浮出水面。当巨木顶端与血锚支架对接的瞬间,整个河面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像是无数铁器在同时咬合。
蒋师仁的陌刀上,“冰河速造法”的字迹突然全部亮起。他低头看去,最后一行字正缓缓浮现:“血为锚,木为基,火为引,匠魂为梁——成了。”
火焰渐渐熄灭,冰面上留下两排焦黑的痕迹,恰好是浮桥的边缘。血锚牢牢钉住河底巨木,战车支架与青铜铰链严丝合缝,玄奘绘制的地质图在阳光下清晰可辨,三百具尸骸的凿击声化作悠长的余韵,仿佛在低声吟唱着贞观年间的工匠歌谣。
王玄策抚摸着左臂凝固的伤口,那里已结出一层赤色的痂,形状竟与血锚一般无二。他望向对岸惊慌失措的天竺守军,突然明白这场跨越二十余年的等待,从来不是巧合——是唐匠的骨血,是法师的笔墨,是士兵的战车,是所有埋骨异乡的唐人,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复仇的大军铺就一条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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