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古格密匣
残阳如血,将象雄故城的断壁残垣染成一片赭红。风卷着沙砾掠过坍塌的佛塔基座,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诉说这座千年古城的兴衰。王玄策蹲在一处半埋于沙中的殿堂遗址里,指尖抚过一块刻着六字真言的残破石砖,砖缝间还嵌着些许未被风沙磨尽的金箔,在暮色中闪着微弱的光。
“王正使,西侧夯土台又清出些陶片,看着像是吐蕃赞普时期的样式。”蒋师仁的声音从废墟深处传来,带着陌刀劈砍木柴的闷响。这位身着明光铠的校尉正指挥十余名吐蕃士兵清理一处被烧塌的梁柱,甲片碰撞的脆响混着士兵们的吆喝,在空旷的遗址中格外清晰。
王玄策回过头,视线越过遍地瓦砾落在蒋师仁身上。这位跟随自己从长安出发的亲卫校尉,此刻脸上沾着尘土与血痕——三天前在翻越冈底斯山时遭遇雪豹袭击,他左臂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让弟兄们歇口气,”王玄策扬声道,“注意脚下,象雄人善设伏火,别碰那些带铜环的石板。”
说罢,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土坑。半个时辰前,两名泥婆罗士兵在此处挖掘饮水时,铁锹撞上了硬物。此刻坑底露出的青铜边缘已被擦拭干净,繁复的缠枝纹间,四个右旋卍字纹正随着日头西沉,慢慢渗出细密的血珠,像是活物般顺着纹路蜿蜒。
“这匣子……”王玄策抽出腰间短刀,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浮土。青铜匣约莫二尺见方,边角铸着护法神狮首,狮口衔着的铜环已生了绿锈,但环扣处却异常光滑,显然曾被频繁触碰。他忽然想起出发前,吐蕃大相禄东赞私下递来的密信,信中说象雄灭亡前,曾将一批关乎佛骨秘藏的文书封存在“血卍匣”中,藏于故城心脏地带。
“王正使,可要属下劈开它?”蒋师仁不知何时已站在坑边,右手按在背后的陌刀上。那柄五尺长的陌刀曾随他在吐谷浑战场斩将夺旗,刀身的寒光映得他瞳孔发亮。
王玄策摇头:“先看看锁扣。”他探身向前,断过的右脚刚踩到坑底的石板,脚踝处旧伤突然抽痛——那是去年在天竺被擒时留下的伤痕。就在此时,青铜匣突然发出“咔”的轻响,匣面的卍字纹骤然亮起,血珠瞬间凝聚成线,顺着纹路流进狮首口中。
“小心机关!”蒋师仁猛地拔刀,却见匣盖已自行弹开。内层并非预想中的经卷,而是一张泛黄的羊皮地图,边缘用朱砂画着七颗星芒,正中央标注着“冈仁波齐”四个小字。王玄策认得这笔迹,与玄奘法师当年留在长安弘福寺的译经手稿如出一辙——六年前他出使天竺时,曾在那烂陀寺见过法师亲绘的恒河舆图,正是这般用狼毫勾勒水系脉络。
“校尉你看,”王玄策用短刀挑起地图一角,“这七处星芒,正好对应恒河流域的七座天竺神庙。”话音未落,蒋师仁突然低喝一声,陌刀带着破风之势劈向匣底。原来他发现匣侧暗格中藏着细小的机括,怕是有自毁装置。
“铛”的一声脆响,陌刀正中匣底的铜钉。震落的铜屑在空中打着旋,竟诡异地停在半空,慢慢组成三行吐蕃文。王玄策早年在吐蕃为质时学过藏文,一眼便认出那是密教的转写体:“佛骨非骨,乃劫灰也”。
“佛骨是劫灰?”蒋师仁皱眉,他随王玄策借兵八千复仇天竺,为的就是夺回被中天竺王阿罗那顺抢走的佛骨舍利。如今这密匣却道佛骨并非真骨,而是某种灰烬,这让他握着刀柄的手不禁紧了紧。
王玄策尚未答话,匣中突然飞出一粒核桃大小的东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正坠入地图上最亮的那颗星芒标记中。那是半枚铜佛残核,表面布满细密的梵文,此刻竟渗出金色的液珠,像是佛血般滴落在羊皮上。
“燃起来了!”一名泥婆罗士兵惊呼。只见那些金珠落地即燃,幽蓝的火焰顺着星芒纹路蔓延,却丝毫没有烧毁羊皮。火光中,竟慢慢浮现出几行簪花小楷,笔触娟秀如弱柳扶风——那是文成公主独有的笔迹,王玄策在长安太极宫的宫宴上见过她抄录的《女诫》,正是这般带着吐蕃风情的汉家笔法。
“象雄遗民,可为内应。”蒋师仁逐字念出,眼中闪过精光。他们率领的八千人马中,有三千是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派来的援军,其中不少是象雄旧部。若这些人真能成为刺向天竺的暗箭,复仇之路无疑会平坦许多。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驼铃,打破了废墟的寂静。王玄策与蒋师仁对视一眼,同时起身拔刀。夕阳的余晖中,一队商队正从河谷方向走来,领头的汉子披着件波斯式的织金袍,见他们拔刀,竟不慌不忙地掀开袍角,露出腰间悬挂的鎏金符牌——牌面上刻着“大唐鸿胪寺”五个篆字,边缘还镶着一圈细小的宝石,在暮色中熠熠生辉。
蒋师仁握紧陌刀的手缓缓松开,却依旧保持着戒备姿态。王玄策望着那符牌,忽然想起出发前鸿胪寺卿说过,会在象雄故地安排接应,只是没想到来得这般巧。他抬手示意士兵收刀,目光重新落回那方青铜密匣,火焰已渐渐熄灭,羊皮地图上的星芒却愈发清晰,仿佛在指引着他们走向恒河源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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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又起,卷着驼铃的余音掠过断壁。王玄策摸了摸腰间的唐旄,那是太宗皇帝亲赐的使节信物,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他知道,这场复仇之战,从掘出这方密匣开始,便已不再只是为了夺回佛骨,更关乎大唐在西域的兴衰。而象雄故地的残阳,不过是这场风暴的序幕罢了。
第二节: 血檀传讯
驼铃撞碎暮色时,王玄策正用布巾擦拭断足的金铁假肢。假肢与踝骨相接的铜轴已磨出亮痕,沾着的沙砾被他仔细剔出,落进陶碗里发出细碎的声响。蒋师仁站在西侧断墙下,陌刀斜倚肩头,目光紧锁那队商队——十八峰骆驼皆披波斯锦障泥,却在腹间勒着异常宽厚的牦牛皮绳,绳结处还渗着暗红的汁液。
“王正使,这驼队不对劲。”蒋师仁的声音压得极低,“寻常商队遇着大军,要么绕道要么跪拜,他们倒好,竟直奔咱们扎营的佛塔来。”
王玄策抬头时,商队头领已翻身下马。那人摘下镶玉的尖顶帽,露出额间一道月牙形疤痕——这是鸿胪寺密探的标记,当年王玄策在长安教坊司见过同样的疤痕,属于专司西域暗线的主事。头领单膝跪地的瞬间,怀里突然滚出个油布包,落地时洇开一片浓郁的檀香,混着血腥气钻进鼻腔。
“属下林三郎,奉鸿胪寺令护送密信。”头领的声音嘶哑如破锣,手指突然扣住最外侧那峰骆驼的肚腹。骆驼发出不安的嘶鸣,四肢剧烈颤抖,肚腹处的牦牛皮绳竟被挣得绷直,绳结处的暗红汁液顺着毛缝往下淌,在沙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
蒋师仁突然拔刀,陌刀贴着骆驼腹皮划过,刀刃掀起处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檀香木片。林三郎紧接着抽出腰间短匕,顺着刀痕割开皮囊——一股混杂着汗臭与血腥味的热气扑面而来,三名蜷缩的少年从檀香堆里滚落在地,身上的粗布褐衫已被汗水浸透,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河床。
“这是……”蒋师仁倒吸一口凉气。少年们约莫十三四岁,额间都刺着象雄独有的狼头图腾,其中两人左腕还缠着褪色的红绸,那是吐蕃赞普赐予象雄贵族子弟的信物。王玄策注意到他们牙关紧咬,腮帮子微微鼓起,便抬手示意蒋师仁收刀:“让他们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林三郎上前按住最年长的少年,拇指用力掐向他的下颌。少年闷哼一声,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铜片从舌尖滑落,在沙地上弹了两下。另外两名少年也被搜出同样的铜片,边缘都带着细密的锯齿,显然是从同一块整铜上錾刻下来的。
蒋师仁将三枚铜片拼在掌心,锯齿严丝合缝地咬合,竟组成一幅巴掌大的舆图。图上用银线勾勒着繁复的回廊,中央画着座尖顶宫殿,数十条黑线从殿基延伸向四周,末端都标着小小的水纹——正是中天竺王阿罗那顺的王帐布局,那些黑线显然是排水暗道。
“王正使请看这里。”蒋师仁用刀尖点向宫殿西侧,“这暗道入口离王帐不过十丈,若能从此处潜入……”
王玄策却已抬起金铁假肢,趾尖轻轻划过铜片表面。假肢的钢趾边缘锋利如刀,立刻刮下一层青绿色的铜锈。他将铜锈收进瓷瓶,又取出随身携带的火石,借着火光细看——锈层里竟嵌着无数细小的刻痕,在火光下组成密密麻麻的汉字,正是李靖《卫公兵法》中早已失传的“穴攻篇”,详细记载着如何根据土壤湿度判断地道承重,如何在暗渠中设置烟幕障眼。
“当年李靖破突厥,靠的就是这穴攻之术。”王玄策的指尖微微发颤,“阿罗那顺以为抢占恒河上游,便能借水势阻挡我军,却不知咱们连他帐下的排水暗道都摸清了。”
蒋师仁突然抓住最年幼的少年,陌刀刀背挑起他的衣领。褐衫内衬随着动作翻出,露出里面褪色的赭黄布料,上面绣着半截残破的狼头旗——那是唐军玄甲军的制式战袍,狼头旗正是当年秦叔宝亲率的前军标记。更令人心惊的是,布料上凝固的暗红血迹竟顺着经纬纹路,自然形成一支箭头,直指舆图外北方的佛塔标记。
“这些袍子……”蒋师仁的声音有些发紧,“是去年被阿罗那顺俘虏的弟兄们留下的?”
王玄策俯身翻看战袍下摆,果然在接缝处找到细小的针脚,缝着“左武卫”三个字。他突然想起去年被俘的三百唐兵,皆是随他出使天竺的护卫,没想到竟有人能在狱中留下这般密信。
此时林三郎已将那半枚铜佛残核取来。自昨日古格密匣现世后,这残核便由王玄策贴身收藏,表面的梵文经火烤后愈发清晰。当他将残核嵌进铜片中央的凹槽时,奇迹突然发生——三枚铜片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竟缓缓立起,在沙地上投射出立体的光影,将暗道的高低起伏、岔路拐角都展现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