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铁索横流
殑伽河自雪山奔涌而下,至此已劈开数重山峦,江面骤然收窄如喉,浊浪裹挟着断木碎石,在礁石间撞出惊雷般的轰鸣。南岸崖壁下,八千余骑人马正列成严整的方阵,吐蕃骑兵的猩红氆氇与泥婆罗武士的鎏金臂甲在烈日下交织出灼目的色块,马蹄踏碎岸边的焦土,却压不住河风卷来的腥气——那是去年使团二十八字骨殖沉入江底时,便烙在风里的仇怨。
王玄策扶着马鞍稳住身形,空荡荡的左裤管在风中猎猎作响。断足处的伤口虽已用吐蕃白药敷过,却仍在潮湿的水汽里隐隐作痛,那是去年天竺兵卒挥刀砍落时,留给生者最刻骨的印记。他抬手按住腰间的玄铁令牌,令牌背面刻着的二十八个小字已被摩挲得发亮,每一个字都对应着一位葬身异国的使团同僚。
“王正使,”蒋师仁的声音从旁传来,他一手按在陌刀的吞口上,刀穗上的铜铃随战马的呼吸轻轻颤动,“斥候回报,天竺军在北岸布下了三重防线,渡口处隐约有反光,似是铁器。”
王玄策极目远眺,殑伽河的浊浪中,果然有细碎的银光在翻滚,仿佛藏着无数蛰伏的猛兽。他深吸一口气,吐蕃赞普拨给的一千二百骑士已列成锋矢阵,泥婆罗王派来的七千勇士则握着长柄战斧,焦躁地用斧刃敲击着盾牌。这八千余骑,是他们从高原与谷地借来的复仇之刃,也是二十八个冤魂唯一的指望。
“传令下去,准备渡河。”王玄策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河风。他率先催动战马,朝着渡口走去,断足踩在马镫上的力道,比健全时更重了三分。蒋师仁立刻挥刀传令,铜铃声与号角声交织在一起,八千人马如同蓄势待发的洪流,缓缓向江边推进。
就在前锋的吐蕃骑兵即将踏入浅滩时,异变陡生。
“轰隆——”
沉闷的声响从江底传来,仿佛地龙翻身。原本湍急的水流突然停滞了一瞬,紧接着,一根根手臂粗细的青铜锁链猛地从江水中蹿出,带着冲天的水花,如巨蟒般直刺苍穹。三百根锁链错落排布,瞬间在江面拉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链身被烈日晒得滚烫,“贞观十九年将作监造”的铭文赫然在目,那些凸起的字迹在光线下流转,竟隐隐构成了《卫公兵法》中早已失传的“锁江篇”图谱。
“是大唐的锁链!”有经历过贞观年间战事的老卒失声惊呼,“当年侯君集平高昌时,用过类似的锁江阵!”
王玄策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翻身下马,拖着断足一步步踏上最外侧的链头。冰凉的铜链刚触到他的靴底,三百根锁链突然同时发出“铮”的脆响,竟自行绷直如弦,链环与链环的间隙中,渗出细密的水珠,水珠滚落时,竟在空中凝结成梵汉双文刻写的字迹——那是当年文成公主远嫁吐蕃时,途经此处留下的布阵时辰,精确到了此刻的分秒。
“公主当年竟早有布置?”蒋师仁快步上前,手中的陌刀下意识地握紧,“可这锁链为何会沉在殑伽江底?”
王玄策尚未开口,蒋师仁已挥刀劈向链身。陌刀带着千钧之力落下,刀刃与铜链相撞的瞬间,迸发的不是金属碰撞的脆响,而是如同击打腐肉的闷响。飞溅的不是铜锈,而是数十片泛黄的纸页,纸页上沾着暗红的血迹,竟是《大唐西域记》的残页——玄奘法师亲笔记载的“殑伽渡口”章节,墨迹已被河底的硝石侵蚀得模糊,唯有“梵兵夜袭”“唐使驰援”等字样还能辨认。
“是玄奘法师的手札!”王玄策弯腰拾起一片残页,指尖触到血迹的刹那,突然感到一阵灼热。不远处,一名泥婆罗武士手中的铜佛残核不慎滑落,那是他们在途中捡到的键陀罗风格佛像碎片,佛身早已被岁月磨平了纹路。残核“当啷”一声坠入链眼,竟恰好卡在锁链的连接处。
下一秒,惊人的一幕发生了。铜佛残核中突然渗出暗红的汁液,如同凝固的佛血,顺着链眼缓缓流淌,所过之处,河底渗出的硝石竟被染成了耀眼的金色。那些金色的硝石顺着锁链的走向凝结,渐渐勾勒出七处清晰的轮廓,赫然是键陀罗残军最后七处营寨的坐标——当年键陀罗被天竺攻灭时,残部正是退守此处,最终不知所踪。
“原来如此,”王玄策恍然大悟,“这锁链既是锁江阵,也是藏宝图,藏着的是对抗天竺的旧部踪迹!”
就在此时,北岸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原本溃逃的天竺骑兵突然勒马转身,数百匹战马排成整齐的队列,朝着江边逼近。蒋师仁眯眼望去,突然发现那些战马的铁蹄格外厚实,在阳光下泛着熟悉的青铜光泽——那竟是用当年唐军沉船的青铜船舵改造而成!
“这群贼子!”蒋师仁怒喝一声,陌刀直指对岸,“竟用我大唐的遗物屠戮我同胞,今日定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王玄策按住他的手臂,目光扫过江面的三百根锁链,又看向北岸的天竺骑兵,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抬手将那片《大唐西域记》残页按在链身,铭文的光芒骤然暴涨,梵汉双文的时辰与金色的营寨坐标在空中交织,竟在锁链上方形成了一道无形的桥梁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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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校尉,”王玄策的声音带着复仇的决绝,“传我将令,吐蕃骑士在前,泥婆罗勇士断后,踏链渡河!这三百根锁链,既是当年的护江屏障,今日便做我们的复仇之路!”
蒋师仁轰然应诺,陌刀高举过头顶,铜铃声响彻江岸。八千余骑齐声呐喊,声浪盖过了殑伽河的涛声。吐蕃骑兵率先踏上锁链,青铜链身在马蹄下微微震颤,却始终稳稳绷直,如同坚实的陆地。天竺骑兵见状,纷纷张弓搭箭,箭矢如雨点般射来,却被锁链上迸发的光芒挡在半空,碎裂成齑粉。
王玄策拖着断足,一步步踏上锁链。链身的铭文在他脚下流转,仿佛在诉说着贞观年间的荣光与使命。他望着北岸那些用唐军船舵改造的马蹄,又想起去年使团同僚临死前的眼神,掌心的玄铁令牌被握得发烫。
“兄弟们,”王玄策轻声呢喃,声音却清晰地传遍全军,“今日,我们踏链过江,定要让天竺知晓,我大唐使臣,不可辱;我大唐尊严,不可犯!”
话音未落,他率先加速,朝着北岸冲去。身后,八千铁骑紧随其后,马蹄踏在青铜锁链上,发出整齐的轰鸣,如同一首复仇的战歌,在殑伽河的上空回荡。北岸的天竺骑兵见状,终于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他们试图催动战马后退,却发现马蹄下的土地早已被唐军的杀气冻结——这一次,他们再也逃不掉了。
第二节: 舟桥藏机
吐蕃前锋的马蹄刚踏过第三十根锁链,王玄策脚下的链身突然传来细微的卡顿。他顿住脚步,残存的右足在铜链上轻轻叩击,沉闷的回响中夹杂着一丝异样的空鸣。方才铜佛残核嵌入链眼时,他分明瞥见链身靠近节点处有一道几不可察的刻痕,此刻阳光斜照,那道刻痕竟浮现出类似唐宫机关匣上的暗纹。
“蒋校尉,传令前锋暂缓推进!”王玄策俯身按住锁链,指尖顺着暗纹游走,“这锁链里藏着东西。”
蒋师仁立刻挥刀示意,最前排的吐蕃骑士纷纷勒马,马蹄在链身踏出细碎的震颤。他快步上前,陌刀的刀背轻贴锁链,果然听到内部传来齿轮咬合的微弱声响。“王正使,像是机括结构,莫非是当年的留后手?”
王玄策从怀中摸出一枚随身的青铜发簪——那是去年使团译语官临终前塞给他的遗物,簪尖磨得异常锋利。他对准暗纹的交汇点,运力撬动。“咔嗒”一声轻响,锁链侧面突然弹出一块巴掌大的暗格,内部嵌套的青铜齿轮组瞬间暴露在烈日下,齿轮转动时带着经年未动的滞涩,每个齿牙的凹陷处都刻着细密的符号。
“这是……”蒋师仁凑近细看,突然瞳孔一缩,“像是西域商队传信的密码,但排列更规整。”
王玄策指尖拂过齿牙,那些符号在脑海中与早年研习的军阵密码重叠,突然豁然开朗:“是摩尔斯密码的变体!当年玄奘法师西行时,曾改良过此类密码用于传信。你看,这几组符号连起来,正是‘断敌归路’四字。”
话音未落,齿轮组突然加速转动,尖锐的摩擦声刺得人耳膜发紧,部分齿轮竟开始向外弹射,似要崩解四散。蒋师仁反应极快,手中陌刀如闪电般出鞘,刀身精准插入齿轮组的轴心位置。“铮”的一声脆响,刀气顺着轴心蔓延,竟震得整个齿轮组瞬间停滞,三百块巴掌大小的木料从链身各处的暗格中弹出,如同天女散花般落在水面,竟浮而不沉。
“这木料……”王玄策弯腰拾起一块,指尖触到木料表面细腻的纹理,突然想起使团当年护送佛骨入天竺时的见闻,“是唐宫‘水密舱’专用的轻木!当年佛骨被天竺劫走时,随行的运载船正是用这种木料打造,据说入水三年不腐,浮力能顶三倍重量的铁器。”
蒋师仁也拾起一块轻木,只见木料边缘还留着烧灼的痕迹,显然是当年船只被毁后留存的残片。“难怪浮力如此惊人,竟是皇家专用的料子。可这些木料藏在锁链里,究竟有何用处?”
他话音刚落,之前坠入链眼的铜佛碎片突然自行跃起,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纷纷嵌入轻木的凹槽中。每一块碎片嵌入,锁链便发出一阵“铮鸣”,原本横亘江面的三百根铜链竟开始缓缓移动,链环与链环相互咬合,轻木顺着锁链的走向铺展,在水面上逐渐拼出清晰的轮廓——那是七座浮桥的立体图纸,桥身的承重结构、桥墩的固定点位、甚至桥面的防滑纹路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是浮桥的建造图!”一名曾参与过松州城防修建的吐蕃百户长失声惊呼,“这种结构比我们吐蕃的索桥更稳固,就算浪头再大也能站稳!”
王玄策凝视着水面上的图纸,突然注意到桥板的缝隙处有细微的蠕动。他刚要细看,数百只指甲盖大小的青铜蜈蚣突然从缝隙中钻出,每只蜈蚣的背甲都泛着暗金色,上面刻着极小的梵文。蒋师仁伸手接住一只,用刀背轻轻刮去背甲上的铜锈,那些梵文瞬间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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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天竺残军的换防口令。”王玄策凑过来看得真切,“从日出到子夜,七个时辰的口令全在这儿了。看来文成公主当年不仅留下了锁江阵,连对抗天竺的细节都考虑到了。”
就在众人惊叹之际,水面上的浮桥图纸突然泛起红光,紧接着腾起熊熊火焰。诡异的是,火焰并未烧毁图纸的轮廓,反而让那些线条更加清晰,火舌缭绕间,一行鎏金大字渐渐浮现:“以舟为砦,以链为牢”。
“文成公主的密令!”蒋师仁猛地攥紧陌刀,“这是要我们用轻木造浮桥,再以锁链为屏障,把天竺军困死在北岸!”
王玄策眼中闪过精光,他抬头望向北岸,天竺骑兵已在渡口处重新列阵,远处隐约可见旌旗晃动,显然是在调兵遣将。“蒋校尉,你立刻带五百泥婆罗勇士收集轻木,按照图纸拼接浮桥。吐蕃的一千二百骑士分成七队,守住锁链的七个节点,防止天竺军袭扰。”
“得令!”蒋师仁应声而去,陌刀一挥,五百名手持长斧的泥婆罗勇士立刻跃入水中,那些轻木仿佛有灵性一般,在他们手中自动贴合。吐蕃骑士则催动战马,沿着锁链分散开来,手中的长矛斜指天空,形成一道严密的防线。
王玄策拖着断足,在锁链上来回巡视。青铜蜈蚣仍在不断钻出,他每拾起一只,便记下背甲上的口令,这些口令或许就是联系键陀罗残军的关键。突然,他注意到最西侧的锁链节点处,齿轮组再次转动起来,这次弹出的不是轻木,而是一张泛黄的绢帛,上面画着殑伽河的水文图,标注着三处浅滩和两处暗礁。
“原来如此,”王玄策茅塞顿开,“公主早就料到我们会借兵复仇,这锁链既是浮桥的建材,也是行军的向导。‘以舟为砦’是用轻木搭建临时营寨,‘以链为牢’则是用锁链封锁江面,断天竺军的退路!”
此时,蒋师仁已带着人拼好了第一座浮桥。轻木拼接的桥面异常稳固,泥婆罗勇士在桥两侧固定好锁链,浮桥竟能承受三匹战马同时通行的重量。“王正使,浮桥成了!按图纸,七座浮桥可同时容纳两千人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