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跟往事道别

那一碗酒下肚,孙大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多此一举,笑自己看不清形势。

弟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需要他处处护着的孩子了。他有了自己的主意,有了自己要守护的人。

而自己,这个离家十年,顶着一个虚假身份回来的哥哥,在家人的世界里,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外人。

桌上的气氛,因为他那句不合时宜的问话,变得微妙而尴尬。

孙大成不再提童年旧事,只是一碗接一碗地陪他喝酒,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王玉霞也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再添酒,也不再夹菜,只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衣角上缠绕。

那盏昏黄的油灯,光晕在三人之间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将彼此的距离拉得更远了。

酒喝得差不多了,菜也冷了。孙大来知道,这场接风宴,该结束了。他放下酒碗,碗底和桌面磕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有些事,我想单独跟玉霞说一说,你介意吗?”

他看着孙大成,话说得平静而克制。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一个普通的长兄,关心着弟弟和未来弟媳的琐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话耗尽了他多大的力气。

他在等待着弟弟的回答,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犯。

“介意!”

孙大成的回答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钉子,干脆利落地砸了过来。

他甚至没有抬眼看自己的哥哥,只是盯着面前的酒碗,眼神冷硬。

孙大来一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设想过弟弟可能会有的反应,或许是迟疑,或许是探寻,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斩钉截铁、不留任何余地的拒绝。

这声“介意”,不仅仅是拒绝他与王玉霞单独说话,更是在宣告,他孙大来,与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苦涩,瞬间淹没了他。他回来了,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故乡,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排除在外。他最亲的弟弟,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你,不属于这里。

孙大来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随即化作一个无奈的苦笑。他端起酒碗,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

“好!那我就不说了!”

他仰头将碗中残酒饮尽,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沙哑。那笑容挂在脸上,比哭还难看。

孙大成默默地看着他。看着哥哥将那份失落和难堪,连同那碗酒一起吞进肚子里的样子,他的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他不是有意要让哥哥难堪,他只是……只是本能地想要保护王玉霞,保护他们之间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他怕,怕哥哥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打破这脆弱的平衡。

可看到哥哥那副故作潇洒,实则满身孤寂的模样,孙大成又有些不忍。毕竟,这是他的亲哥哥。是那个曾经把他背在肩头,替他挨打,把唯一的烤红薯让给他的哥哥。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松了口。

“别!”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孙大来。

“可以当着我的面说!”

这是一种让步,也是一种警示。你可以说,但我必须在场听着。

孙大来握着空酒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犹豫了。他想说的话,是不能当着孙大成的面说的。

那是一个潜伏同志对未来局势的判断,是一个哥哥对弟弟弟媳最深沉的保护。

他看到眼前的弟弟和王玉霞,就像看到了风雨飘摇中的一叶扁舟,而他知道,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即将来临。

长江防线看似固若金汤,但在他看来,早已是千疮百孔。一旦大军渡江,国民党的统治将土崩瓦解。

到那时,溃败的散兵游勇会像蝗虫一样涌过这片土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柳树湾地处江边,首当其冲。他怕,怕自己的弟弟和王玉霞,会在这场最后的疯狂中遭遇不测。他怕王玉霞刚刚逃出火坑,转眼又会守寡。他怕王玉霞会成为孙大成的累赘。

总之,他心中很不安。

更深层的恐惧,来自于他自己。他是保密局皖南站站长,这个身份是一把双刃剑。

他如今大张旗鼓地回来,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万一自己的身份有丝毫暴露的迹象,第一个被清洗的,就是他最亲的弟弟孙大成。一个“通匪”的罪名,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这些话,他一个字都不能说。这些担忧,他只能一个人烂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