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城的日头,毒辣得能把石板路晒出油来。空气里蒸腾着海腥、汗臭、劣质脂粉和鱼市残留的咸腥,混杂成一股属于港口巨城独有的、充满旺盛生命力的浊气。萧遥,或者说此刻的“萧闲”,趿拉着一双半旧的布鞋,慢悠悠晃进了“四海茶馆”。
茶馆里人声鼎沸,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跑堂的吆喝声、茶客的划拳声、说书人惊堂木拍在油腻桌面上的脆响、角落里几个苦力为几文钱争得面红耳赤的粗嗓门……各种声响搅拌在一起,轰轰地撞着耳膜。劣质茶叶的苦涩气味,混合着汗味、脚臭、油炸点心的油腻香气,还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劣质熏香,形成一股令人窒息却又莫名踏实的混沌气息。
萧闲熟门熟路地挤到靠窗角落一张缺了角的方桌旁。桌上残留着上一位客人泼洒的茶渍,凝成深褐色的污垢。他毫不在意地坐下,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一敲。
“老规矩,一壶烧刀子,最便宜的那种,再来碟盐煮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似的慵懒,又有点玩世不恭的沙哑。
跑堂的麻溜儿应了一声,很快,一个豁了口的粗陶酒壶和一碟黑乎乎的盐煮豆便丢在了桌上。烧刀子的辛辣直冲鼻腔,劣质得烧喉,却正合萧闲此刻需要的、那种能将感官麻痹几分的刺激。他捏起一颗豆子丢进嘴里,嘎嘣一声,咸得发苦,目光却像无形的蛛网,悄然撒向茶馆的每一个角落。
邻桌几个晒得黧黑、胳膊上筋肉虬结的码头力夫,正唾沫横飞地争论着工头克扣工钱的黑心事,言语粗鄙,却透着底层挣扎的鲜活。
“…听说了没?城西那‘耗子窝’又出邪门事了!” 一个豁牙的汉子灌了口浑浊的黄酒,压低声音,带着神秘兮兮的恐惧。
“耗子窝?” 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凑近了些,“就那个破巷子?又死人了?”
“可不是嘛!”豁牙汉子抹了把嘴,“前个儿,王寡妇家的傻儿子,半夜出去撒尿就没回来!第二天清早,人就僵在巷子口的臭水沟边上了!那模样…啧啧,眼珠子瞪得老大,活像见了鬼,浑身上下干瘪瘪的,就剩一张皮包着骨头架子,一点血色都没了!抽干了似的!”
“官府那帮老爷去了没?” 精瘦汉子追问。
“去个屁!” 豁牙汉子啐了一口,“装模作样转了一圈,屁都没查出来!只说是什么‘急症暴毙’,糊弄鬼呢!这都第几个了?上个月卖炊饼的老孙头,再往前推,收夜香的刘麻子…都他妈一个死法!邪性!太邪性了!听说一到晚上,那巷子里就阴风阵阵,还有…还有像是小孩哭又像是猫挠墙的声音…渗人!”
精瘦汉子打了个寒颤,端起碗猛灌了一口:“邪修?还是…闹鬼了?”
“谁知道呢!”豁牙汉子摇摇头,“反正那鬼地方,给再多钱,老子晚上也不去!” 几个人心有余悸地又喝了几口闷酒,话题很快转到了别处。
萧闲端起粗陶酒杯,劣质的酒液在杯中晃荡,映着他看似漫不经心的眸子深处,一丝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
城西贫民窟…“耗子窝”…离奇暴毙…干尸…抽干精气……
这些零碎的词句,像散落的珠子,被他脑海中无形的线迅速串起。昨夜他悄然潜入那片被称为“耗子窝”的污浊之地,指尖触碰到那些残留的冰冷邪气时,那种带着贪婪与腐朽的、扭曲异样的感觉,绝非此界寻常魔功所能拥有。那更像是一种来自域外的污染,带着异域法则的冰冷恶意,与他神魂深处那道沉重的“秩序枷锁”隐隐产生了某种令他无法忽视的呼应——那是契约在无声地提醒他存在的“责任”。
他仰头将杯中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看来这顺手为之的“秩序之责”,还是惊动了暗处那滑溜的东西,残留的气息消失得干干净净。不过,蛇既然已经惊了,尾巴总会再露出来。他需要更多的饵,或者,一个更热闹的漩涡中心。
汇珍阁。百川城最大的拍卖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消息的集散地,也是麻烦的策源地。今晚,那里有一场月度大拍。
夕阳的金辉给百川城杂乱无章的屋顶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浮华。当萧遥踏进“汇珍阁”那高大得近乎压迫的门楼时,喧嚣的市井气息瞬间被一种金碧辉煌的浮华与刻意压低的紧张所取代。
巨大的拍卖大厅呈扇形展开,中央是灯光璀璨的拍卖高台,下方是密密麻麻的普通坐席,此刻已坐满了形形色色、气息各异的人物。更引人注目的是环绕大厅上方的两层环形包厢,以昂贵的深海沉香木雕琢而成,镂空的花纹后垂着薄如蝉翼、能单向视物的鲛绡纱帘。每一个包厢,都代表着财富、权势或深不可测的力量,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也隔绝了凡俗的喧嚣。空气里弥漫着名贵熏香、丹药清气和某些强大修士身上自然散逸出的威压,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富贵”味道。
小主,
萧闲,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趿拉着旧布鞋,在这片衣冠楚楚、珠光宝气的人潮里,显得格格不入,像一颗不小心滚进珍珠堆里的砂砾。他毫不在意四周投来的或鄙夷、或好奇、或警惕的目光,慢悠悠地踱到普通坐席最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懒散地把自己“扔”进宽大的硬木椅子里,甚至还毫无形象地翘起了二郎腿。
拍卖已经开始。一件件流光溢彩的法宝、灵气氤氲的丹药、罕见的灵材、失传的古籍残卷……在高台上被拍卖师用极具煽动性的语调介绍着,引发一轮轮激烈的竞价。灵石的碰撞声此起彼伏,每一次落槌都伴随着一阵或羡慕、或懊悔的低声议论。萧闲半眯着眼,似乎对这些动辄成千上万灵石的宝物毫无兴趣,只是偶尔扫过那些紧闭的包厢帘幕,眼神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就在一件七品护身玉佩以高价成交,场中气氛稍歇的间隙,拍卖大厅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轻微却无法忽视的骚动。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光华,瞬间攫取了部分人的视线。
萧闲懒洋洋地抬眼望去。
是她。
金镶玉。
数年不见,时光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风霜的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更加内敛、更加慑人的光华。她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借助萧遥锋芒的商会新贵,如今的她,已是足以在百川城乃至更广阔地域搅动风云的巨擘。
一身剪裁极尽考究的紫金流苏长裙,并非一味追求耀眼夺目,而是将低调的华贵诠释到了极致。裙摆处细密如星辰的暗金丝线,随着她每一步的移动,在灯光下流淌出内敛而深邃的光泽,如同暗夜中涌动的星河。云鬓高挽,发间只簪了一支通体碧绿的翡翠步摇,雕琢成展翅欲飞的灵雀形态,雀喙处衔着一颗小指肚大小、浑圆无瑕的东珠,随着她优雅的步伐微微颤动,折射出柔和却不容忽视的温润光晕。
她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属于上位者的从容微笑,既不显得过分亲昵,也没有拒人千里的冰冷。眼神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古潭,扫视全场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属于商人的精明与掌控感。她身后半步,跟着一位面容古板、气息沉稳如渊的老者,眼神锐利如鹰隼,显然是修为极高的护卫。另有两名穿着商会统一服饰、捧着玉匣的侍女,垂首敛目,姿态恭敬。
她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拍卖大厅的特定阶层里荡开了涟漪。普通坐席的散修们大多只是惊艳于她的容貌气度,低声议论着这是哪位仙子。而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则纷纷露出郑重的神色,点头致意。那些沉香木包厢内,也似乎有几道目光穿透鲛绡纱帘,落在了她身上。
金镶玉并未过多停留,也无视了那些示好,径直走向二楼一间位置绝佳、早已为她预留好的沉香木包厢。包厢门口侍立的汇珍阁管事立刻躬身,满脸堆笑地亲自引她入内。厚重的帘幕落下,隔绝了外界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