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里派来的语言康复专家是一位气质干练的中年女士,姓周。她热情地开始为王磊进行高强度发声训练和讲稿朗读指导。
“王专员,吸气…深一点…对!‘深刻汲取事故惨痛教训’…这句要沉痛!要有力量!再来一遍!”
“‘痛定思痛,坚决扭转安全生产被动局面’…这里节奏要加快,体现决心!气息顶上去!”
“眼神!王专员!虽然您视力受限,但面对‘观众’时,要有交流感!想象您面对的是全省的领导同志们!眼神要坚定!”
王磊努力配合着。他张开嘴,按照要求发声,调整气息,试图在朗读中注入情感。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干涩、平板,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稿子上的文字,每一个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无比陌生。那不是他的语言,不是他想说的话。他想说的,是老班长粗糙手掌的温度,是老林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是赵小兵交出证据时那决绝的眼神,是井巷深处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绝望…而不是这些经过精心修饰的官方辞令。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喉咙的灼痛感越来越强烈。每一次用力发声,都像在撕裂刚刚愈合的伤口。眼前的大字开始模糊、旋转、重叠。周专家鼓励的话语,在他听来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遥远而失真。一股巨大的、熟悉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正从脚底一寸寸漫上来,即将将他彻底淹没。
“停…停一下…”王磊猛地抬手,捂住了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苍白如纸。
周专家吓了一跳,连忙停下:“王专员?您怎么了?不舒服?”
王磊摆摆手,喘息着,说不出话。他推开椅子,踉跄着走到窗边,背对着周专家和那份沉重的讲稿,望着窗外康复花园里萧瑟的冬景。模糊的视野里,枯枝在寒风中摇晃,如同他此刻摇摇欲坠的心防。
政治任务的光环,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得他无法呼吸。而内心深处,那个关于老林、关于真相、关于矿工兄弟的无声呐喊,却被这华丽的讲稿死死封住。他该如何站在那聚光灯下?用这刚刚恢复、依旧脆弱的声音,去念诵一场被精心编排的、关于他自己血泪的“演出”?
窗玻璃上,映出他苍白而挣扎的脸。保护层依然存在,但这一次,压力并非来自外部的暗箭,而是来自顶层的、带着巨大期许和不容拒绝的“阳光”。这阳光,如此灼热,几乎要将这尊刚刚粘合起来的瓷器,再次烤出裂痕。他缓缓闭上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无声的讲台,已在省城等待。而他,似乎正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推向那个他恐惧又无法回避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