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与姑臧的粗犷压抑截然不同。
这座位于丝路南道咽喉的城池,沐浴在河西走廊西端的阳光下,虽同样饱经风霜,却由内而外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气质。城墙巍峨,饱受风沙侵蚀的痕迹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但城内佛寺宝塔林立,梵音隐约,市集间竟能听到不同语言的讨价还价声,胡商、僧侣、汉人学子穿梭其间,竟有几分畸形的繁华与包容。
西凉王宫的建筑风格也更偏向汉式,虽规模远不及长安未央宫,但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依稀可见昔日汉家气象。宫室内,书香与檀香的气息压过了皮革膻味,墙壁上悬挂着字画,书架上堆满了经史子集,显示出主人与沮渠蒙逊迥异的品味与追求。
西凉王李暠,年近六旬,须发已然花白,清瘦的面容上带着常年忧思留下的深刻皱纹。他身着较为朴素的汉式王袍,头戴进贤冠,举止间仍保留着中原士大夫的温文尔雅,只是眼神深处,却总是萦绕着一抹难以驱散的疲惫与焦虑。他是陇西李氏之后,虽偏安一隅,却始终以传承汉家文化正统自居,这份坚持,在胡风炽盛的河西,显得既可贵又脆弱。
此刻,他正端坐于王宫正殿,接见北秦使臣。与姑臧王宫的剑拔弩张不同,此间的气氛显得更为…微妙和复杂。
北秦使臣张湛,与裴嶷同为使节,风格却大相径庭。他年纪稍轻,约莫四十,出身清河张氏,以风度翩翩、言辞机敏、善于斡旋而着称。他同样身着绯色官袍,手持旌节,但举止更为舒缓,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
“外臣张湛,奉大秦皇帝陛下之命,特来拜见西凉公,并转达陛下对西凉公的问候与挂念。”张湛依礼参拜,语气恭敬而不失气度,特意用了李暠曾被晋朝册封的“西凉公”称号,以示尊重其历史渊源。
李暠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虚扶:“张使者远来辛苦,快请起。陛下日理万机,竟还挂念老夫这偏远之人,实在令老夫惶恐。”他的态度十分谦恭,甚至显得有些过于谨慎。
双方分宾主落座,侍者奉上酪浆和敦煌本地的瓜果。寒暄片刻,话题逐渐引向正题。
张湛放下杯盏,笑容依旧温和,但语气稍稍正式了些:“西凉公想必已有耳闻。月前,我朝一支大型商队,于黑风谷遭遇不幸,几近全军覆没,财货损失惨重。陛下闻讯,痛心疾首,尤为怜惜那些无辜罹难的子民。”
李暠脸上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悲戚与震惊:“竟有此事?!老夫……老夫确是听闻了些许风声,只以为是寻常流寇为祸,竟……竟惨烈至此?唉!丝路不靖,商旅难行,实乃河西之大不幸!陛下爱民之心,老夫感同身受,感同身受啊!”他叹息摇头,表演得情真意切。
张湛仔细观察着李暠的反应,心中自有判断,继续道:“陛下深知,西凉公素来仁德,治下敦煌,亦是丝路南道之明珠,商旅往来,颇受庇护。我朝商队以往行经南道,亦多得西凉关照。陛下特命外臣前来,一是向公致谢,二也是希望,西凉能一如既往,确保南道畅通,护佑商旅平安。此乃造福万千黎民,利于两国之善举。”
他没有像裴嶷那样直接质问和提要求,而是首先肯定李暠过去的“功绩”,并将“确保商路安全”描绘成一种共同的利益和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