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帽下,那张脸比上次见时似乎更黑瘦了些,皱纹也更深了,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痕,记录着岁月的风霜和劳作的艰辛。但当他看清是我时,那双眼睛——那双我永生难忘、锐利时如鹰隼、温和时如春水的眼睛——立刻绽放出纯粹而温暖的笑意,驱散了所有的沧桑感。
“国涛?你怎么又来了?工作那么忙,总往我这山旮旯里跑什么。”他放下手中的秧苗,站起身,一边拍打着手上和裤腿上的泥土,一边笑着说道。他的语气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长辈对晚辈自然而然的关切,还带着一点点觉得我“不务正业”的嗔怪。
看着他满手的泥污,看着他那身与“省委书记”这个身份格格不入的装束,看着他站在田埂上如同一个最普通的老农,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那种让我心安、让我敬仰的气质,一股热流猛地冲上我的头顶,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烙印在青春岁月里的本能,让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猛地并拢了双脚,挺直了腰板,抬起右手,向他——我永远的老首长,敬了一个标准的、饱含着我全部复杂情感的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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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动作,完全超出了我事先的任何预想。在来的路上,我设想了很多种见面时的寒暄,思考着该如何表达我的敬意和关心,但绝没有想到,我会在这样一个场合,以这样一种方式,向他敬礼。
手臂抬起的那一刻,时光仿佛凝固了。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穿着肥大新军装、懵懂青涩的新兵时代,站在队列里,看着台上英姿勃发的傅营长,心中充满了崇拜与向往。我仿佛又回到了枪林弹雨的战场,看到他冒着炮火指挥若定的身影,那个身影,是我们所有人在绝境中坚持下去的勇气来源。几十年官海沉浮,位高权重,早已习惯了别人的敬礼和敬畏,但在这一刻,我剥离了所有外在的身份,回归到一个最纯粹的老兵,向我精神上的指挥官,表达最崇高的敬意。
我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眼眶发热,视线变得模糊。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傅水恒显然也愣住了。他看着我突然举起的右手,看着我眼中闪烁的泪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那笑容化为了更加温和、甚至带着些许无奈和怜惜的神情。他快步上前两步,伸出那双沾满泥土、粗糙得像锉刀一样的大手,轻轻地、却坚定地握住了我敬礼的手腕,然后将我的手臂缓缓地、不容置疑地按了下来。
“国涛,你这是干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现在不是当年了,我也不是你的营长了。咱们现在,是同志,是朋友。”
他的手很有力,掌心传来的温热和粗砺的触感,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他这些年来所经历的艰辛。我顺从地放下手臂,但心中的激荡却难以平复。
“老营长……”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在我心里,您永远都是我的老首长!没有您当年的教导和带领,就没有我李国涛的今天!看到您……看到您在这里……我……”我哽咽着,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我想说“心疼”,想说“不忍”,想说“您不该过这样的日子”,但我知道,这些话对他而言,是一种亵渎。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拍了拍我的胳膊,像当年安抚情绪激动的年轻士兵一样,语气平和而坚定:“国涛,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是,你要记住,我们当年扛起枪,不是为了将来能当多大的官,享多大的福。我们是为了让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是为了这个国家,这片土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绿油油的稻田,眼神深邃而辽远:“现在,仗打完了,国家建设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你在你的岗位上,为全省的发展运筹帷幄,造福的是千千万万的百姓;我在我这个山村里,研究怎么多打粮食,让乡亲们能吃饱饭,过上好光景,我们只是在不同的岗位上,做着同样一件事——‘为人民服务’。”
“为人民服务”!
这五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没有半点口号式的空洞,而是带着泥土的厚重和稻谷的芬芳,是如此的具体,如此的实在,如此的掷地有声!它不再仅仅是写在文件里、挂在嘴边的政治术语,而是融入了他的血液,化作了他的行动,体现在他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体现在他清贫如洗却甘之如饴的生活里,体现在这片被他亲手改造、焕发新生的土地上!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的万千感慨,最终都化作了一种无言的震撼和深深的羞愧。是啊,“为人民服务”!我们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讨论着宏大的规划,批阅着无数的文件,口口声声不离这五个字。可有多少时候,我们真正把它刻进了心里,融入了灵魂,像傅营长这样,用一生去践行,无怨无悔,不求闻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