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刀在水榭中的石凳上坐定,海棠便匆匆赶往“澄怀苑”,抱来一张形制古雅、木质温润的七弦琴。此琴名为“万壑松”,琴身暗蕴光华,乃不可多得的名器。她将琴轻轻置于石案之上,自己则在琴后端然坐下,敛衽凝神。
只见海棠屏息静气,双眸微瞑,随即倏然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澄澈空明。她将精纯内力徐徐灌注于指尖,十指轻抬,缓缓落于琴弦之上。
右手食指轻勾商弦,琴音未响,气势已生。随即,她中指与无名指接连拨动角、徵二弦,发出几声疏朗清越的散音,如幽谷泉鸣,霎时便定住了周遭的浮躁之气。紧接着,她左手拇指急按徵位下方,右手食指同时猛力一拨,发出一声短促而坚实的厉响。
琴曲渐入,海棠双手配合愈发精妙。右手“擘”、“托”、“抹”、“挑”、“勾”、“剔”、“打”、“摘”,八法交替,时而如蜻蜓点水,以“抹”弦之姿轻柔拂过,带起一串晶莹圆润的泛音;时而如雏燕掠波,以“挑”弦之法向上迅疾一拨,音色清脆亮烈;时而又运用“勾”、“剔”之技,力度恰到好处,勾勒出旋律的骨干。那琴音初起时细微,如一线清泉自石隙中幽幽渗出,继而渐渐丰沛,淙淙铮铮,似幽涧流泉,冷冷作响。
她那左手亦是不停,或“吟”或“猱”,在按弦之处细微往复移动,使琴音摇曳生姿,韵味悠长;或“绰”或“注”,顺着弦身滑动上溯、下行,带起婉转缠绵、若断若续的走手音,如同情人间低回不尽的絮语。
随着她指尖内力催发,琴音不再仅仅是声响,更化作如有实质的涟漪,以她为中心,一圈圈荡漾开来。几案上的茶杯壁沿竟随之微微震颤,发出细微的清鸣。池中原本悠游的锦鲤,似也被这蕴含内力的琴音所引,纷纷聚拢过来,随着乐曲的节奏与韵律,首尾相连,绕水洄游,仿佛在聆听这人间仙乐。
琴音渐渐舒缓,似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音节渐响,那是柔软温暖的春风,拂过寂静的庭院;忽而几声清越,似夜莺啼破晓雾,黄鹂鸣翠柳。转而低回处,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一片宁静祥和之意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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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无邪》之曲,正气沛然,中正平和。琴音初起时,尚有几分金戈肃杀之意,似在模拟那夜魔音杀阵的残余影响;继而转入清澈空灵之境,如月下流泉,洗涤尘垢;终至宽广博大之域,似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又似梵唱低吟,导人向善,驱散一切邪祟妄念。
归海一刀闭目凝神,全力感受着这奇妙音律的洗礼。他只觉那清越琴音并非仅仅通过耳膜传入,更是如同有形之物,随着海棠内力的引导,丝丝缕缕地渗入自己的四肢百骸,奇经八脉。琴音过处,体内那夜被魔音、幻毒冲击后残留的一丝躁动与晦暗,竟如同冰雪遇阳般悄然消融。灵台一片清明澄澈,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安详感笼罩全身。
他忍不住微微睁开一线眼帘,望向那抚琴之人。烛光与水光交相辉映之下,海棠全神贯注,十指在琴弦上翻飞舞动,身形随着乐曲的起伏而微微摇曳。
海棠今日仍是一身月白长衫的男装打扮,青丝仅用一根素玉簪松松挽起。然而,在她凝神抚琴之际,宽大的月白袖袍随风轻扬,几缕青丝随内力流转而微微飘扬。此刻的她,仿佛隔绝了尘世所有喧嚣,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圣洁而温柔的光晕之中。
此刻的她,不似凡尘俗世中人,更像是自九天琼霄偶然谪落、不染半点尘埃的仙子。
不是风动,是心动。
他心中蓦然浮现此偈。眼前这抚琴的“谪仙”,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只倒映着他一人的身影;她这曲耗费心神、融注了精纯内力的“无邪”,也只为他一人而鸣。
此刻,她的眼中心中,唯有他一人。
一股悸动猛地撞击着他的心扉,比他修炼时气血奔涌的感觉都要强烈百倍。他害怕眼底炽热的情愫会泄露出来,只能缓缓闭上愈发贪婪流连的双眼,任由那清越澄澈的琴音,将自己全然包裹,涤荡、抚平因常年杀戮、魔音侵扰而深植的戾气与波澜。
栏外池中,那几尾原本悠游自在的锦鲤,似乎也被这曲涤荡心灵的天籁之音所吸引,不再漫无目的地散游,而是纷纷聚拢过来,循着琴音的节奏与韵律,首尾相衔,排成一行,极有灵性地绕着圈缓缓洄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