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冻疮截趾

第一节: 铁靴凝冰

朔风卷着雪粒抽打在岩壁上,发出野兽磨牙般的嘶响。王玄策的右脚每落一步,便有细碎的皮肉从靴底与冰面间被硬生生撕下,紫黑的血珠刚渗出冻疮便冻成了暗红冰晶,在青石板上拖出断断续续的血痕。他深吸一口气,哈出的白雾还未散尽就被狂风撕碎,喉间涌上的腥甜混着冰碴子灼烧着气管——自昨夜从逻些城外的雪林突围,他们已在海拔四千丈的雪峰上奔逃了整整十二个时辰。

“王正使!”蒋师仁的呼喊被风雪啃得支离破碎,他反手将最后一枚羽箭搭上弓弦,却发现牛角弓的末端已冻出蛛网般的裂痕。三百步外的雪坡上,三十余骑吐蕃私兵正踩着冰壳冲锋,猩红的狼纛在风雪里翻卷如血,那是禄东赞亲卫的标记。为首的骑士摘下脸上的牦牛皮面罩,露出被冻伤的紫黑面颊,箭矢破空的锐啸随即撕裂风雪,擦着王玄策的耳畔钉进身后的岩缝,箭尾的铜铃还在嗡嗡震颤。

王玄策猛地按住岩壁稳住身形,左手下意识去摸腰间的横刀,却发现刀柄早已与冻僵的手指粘在一起。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脚,铁制战靴的靴筒已与小腿冻成一体,靴尖处凝结的冰壳泛着青黑,那是冻疮化脓后又被冻住的颜色。方才翻越冰崖时被碎石剐蹭的裂口处,正有暗红的血珠不断渗出,在靴底积成薄薄一层血冰,每走一步都像踩着烧红的烙铁。

“别管追兵了。”王玄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屈起膝盖试图弯腰,却发现右腿的肌肉早已僵硬如铁。蒋师仁见状立刻扑过来,解下腰间的水囊用力砸向岩壁,冻成冰坨的皮囊裂开道缝隙,他用匕首撬开一小块冰塞进王玄策嘴里:“正使先含着,舌根冻僵了就说不出话了。”

匕首的寒光突然在风雪里一闪。蒋师仁攥着刀柄的手微微发颤,刀刃刚触到靴筒的铜扣便弹开,冰碴子簌簌落在王玄策的脚背。他深吸一口气再次下刀,这次刀刃终于嵌进结冰的靴缝,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冰壳碎裂的同时,王玄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滚下豆大的汗珠,刚渗出便冻成了细小的冰晶。

“校尉慢点。”王玄策按住蒋师仁的手腕,目光落在自己的脚趾上。铁靴被撬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脓血与腐臭的寒气扑面而来——五根脚趾早已肿成紫黑的冻疮,趾甲与皮肉剥离处凝结着暗红的血痂,最严重的小趾已彻底发黑,像一截枯朽的树枝。冻疮破溃处的脓血滴落在冰面上,迅速凝成不规则的冰晶,远远望去竟像个歪歪扭扭的“止”字。

蒋师仁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他见过战场上千疮百孔的尸身,却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冻伤——王玄策的脚底板早已冻成青紫色,布满铜钱大小的冻疮,有些已经破溃露出红肉,被寒风一吹便结成了血痂。他突然想起去年在长安西市见过的冻伤药铺,掌柜说过冻疮若到了发黑的地步,神仙也难救。

“正使……”蒋师仁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突然注意到王玄策怀里露出的铜佛残核。那是三年前从那烂陀寺请的释迦牟尼像,在逻些城突围时被乱箭劈成两半,此刻残核的断口处竟渗出殷红的液珠,在寒风里迅速凝成细小的冰晶。就在这时,冰晶突然折射出奇异的光彩,一道模糊的虚影在光雾中渐渐成形。

那是个身披红色袈裟的僧人,眉眼间带着悲悯的笑意,正是玄奘法师的模样。虚影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壮士断腕,犹未晚也。”王玄策猛地睁大眼睛,却见虚影抬手指向身后的岩缝,那里丛生着几株墨绿色的草药,叶片边缘还挂着未化的冰凌,正是西域雪山特有的活血草。

“法师……”王玄策喃喃自语,掌心的铜佛残核突然变得滚烫,灼得他下意识松手。残核滚落在冰面上,断口处的佛血凝成的冰晶突然炸裂,细碎的光点落进他的冻疮,带来一阵奇异的刺痛。蒋师仁趁机将匕首再次插进靴缝,这次刀刃切透冰壳时,带出了几片冻成紫黑的皮肉。

远处的山脊突然传来雪崩的轰鸣,雪雾如黄龙般从天际翻卷而来。吐蕃私兵的冲锋突然停滞,骑士们纷纷勒住马缰转头望向雪雾,为首的将领突然吹响了牛角号,那是后撤的信号。但仅仅一息之后,更急促的号角声便再次响起——他们显然发现雪崩还有片刻才到,决定趁这间隙发动最后的冲锋。

蒋师仁突然将匕首横在自己膝头,用力一掰,刀刃应声断成两截。他捡起带尖的半截,转身跪在王玄策面前:“正使,来不及找军医了。”王玄策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决绝,突然想起五年前在长安城外的校场,这个刚满二十岁的青年也是这样握着刀,说要跟着自己走遍西域三十国。

“动手吧。”王玄策闭上眼,将脸埋进冰冷的臂弯。他能感觉到蒋师仁用断刃撬开靴尖的冰壳,能感觉到冻僵的脚趾被硬生生从冻疮里剥离,能感觉到紫黑的脓血混着冰碴子溅在自己的裤腿上。剧痛如潮水般涌来的瞬间,他仿佛又听见了玄奘法师的声音,那道虚影在雪雾中渐渐淡去,最后留在冰面上的,是活血草叶片上闪烁的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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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师仁的动作突然停住。他看着王玄策脚趾上冻成青黑色的冻疮,突然发现那些破溃处的脓血在冰面上凝成的“止”字,竟与佛血冰晶炸裂后的光点连成了一线。雪崩的轰鸣越来越近,吐蕃私兵的马蹄声已清晰可闻,他深吸一口气,将断刃在自己掌心划开道血口,用温热的血擦去刀刃上的冰碴。

第二节: 刀剜腐肉

篝火在岩缝里挣扎着跳动,火星被风卷着撞上岩壁,化作细碎的金红碎屑。蒋师仁将横刀架在松木枝上,刀刃在火焰中渐渐透出樱桃红,那些嵌在刀身的云纹随着温度升高愈发清晰,倒映着他绷得发白的下颌线。王玄策靠在结冰的岩壁上,右腿伸直搭在三块垫起的石板上,被割开的靴筒像剥去的蝉蜕,露出紫黑如炭的脚踝——方才撬开铁靴时,小趾已连着冻疮彻底脱离脚掌,此刻正以诡异的角度歪向外侧,断口处凝结的血冰下,隐约可见泛着灰绿的腐肉。

“王正使咬住这个。”蒋师仁解下腰间的牛皮护腕塞进王玄策嘴里,护腕上还沾着昨日突围时的血渍,冻得硬邦邦的。他突然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左臂上盘虬的刀疤——那是三年前在俱兰城与突厥人巷战时留下的,此刻他正用链子刀的锁链在那道旧疤上用力勒了三圈,直到血珠渗出才松开:“这样能分些痛感。”

横刀突然发出嗡鸣。赤红的刀刃已烧得半透明,刀脊上“百炼”二字在火光中流转着暗金,蒋师仁拎起刀鞘猛地砸向岩石,冻脆的木鞘裂开时,他反手握住刀柄,掌心的冷汗瞬间被烫成白雾。王玄策的喉结剧烈滚动着,他看见自己的右脚在火光中泛着青黑,冻疮溃烂处的皮肉像泡发的腐木,每根脚趾都肿得如紫茄,趾甲下淤积的黑血透过半透明的甲片,像凝固的墨汁。

“校尉且慢。”王玄策突然扯掉嘴里的护腕,声音因剧痛而发颤,却死死盯着蒋师仁的眼睛,“刀再烧一炷香。”他清楚记得军中老卒说过,冻疮腐肉若不彻底剜净,就算截了趾也会烂到腿根,去年在庭州见过的那个冻伤兵,整条腿都是像这样从脚踝开始发黑,最后只能用锯子齐膝锯断。

蒋师仁将横刀又送回火焰中心。松木枝在高温下噼啪爆裂,溅出的火星落在王玄策的裤脚,烫出一个个焦黑的小洞。他突然注意到王玄策怀里的铜佛残躯,那半块佛身不知何时裂开细缝,断口处渗出的佛血在冰面上蜿蜒,竟自发地绕着伤脚画了个半圆,像道无形的屏障。

“好了。”蒋师仁猛地抽出横刀,赤红的刀刃在雪光中泛着妖异的光泽。他将链子刀的锁链在王玄策小腿上缠了三圈,末端系在岩缝里的石笋上,铁链上的青铜环相互撞击,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悸的声响。当刀刃贴近伤脚时,蒸腾的热气突然裹着股恶臭扑面而来,那是腐肉遇高温后的气味,像烂掉的牛羊肉混着铁锈。

王玄策的身体猛地绷紧。他看见自己发黑的脚趾在刀刃前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被高温炙烤的痉挛。蒋师仁突然低喝一声,左手按住他的脚背,右手手腕翻转,赤红的刀刃瞬间切进小趾根部——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一阵奇异的麻痹感顺着脚踝蔓延,他低头看去,发现链子刀上的“百炼”铭文竟浮起一层金光,那些流转的金色沿着锁链爬遍他的小腿,像层温热的油脂封住了痛觉。

“呃——”闷响从王玄策喉咙深处挤出。被割下的小趾带着冰碴和脓血掉进火堆,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火苗突然窜起三尺高,在火舌中浮现出张黄金面具——那是阿罗那顺的面甲,镂空的豹纹纹路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面具下的眼窝漆黑如渊,仿佛正冷冷注视着他们。

蒋师仁反手将第二枚脚趾按在石板上。刀刃落下时,他看见王玄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在冰面上,竟久久不冻。被割下的趾头在火中蜷成诡异的弧度,发出的尖啸越来越凄厉,混着远处雪崩的轰鸣,像无数冤魂在风雪里哭嚎。突然,铜佛残躯“啪”地炸开,飞溅的碎片在半空化作只金色佛手,稳稳钳住滚烫的横刀,将赤红的刀刃按在刚割开的伤口上。

“滋啦——”白烟裹着焦糊味腾起。王玄策猛地弓起脊背,额角的青筋暴起如蚯蚓,这次没有金色铭文护体,灼烧的剧痛像条毒蛇钻进骨髓。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小臂,听见皮肉被烫熟的声响,看见佛手握着横刀在伤口边缘游走,将渗血的毛细血管一一烫焦。蒋师仁趁机用匕首挑出伤口深处的黑血块,那些腐肉竟带着弹性,被挑出时还在微微颤动。

雪地上突然传来细碎的响动。五滴从伤口溅出的黑血没有冻结,反而像活物般立了起来,在冰面上旋转着膨胀,渐渐化作五个寸许高的吐蕃骑兵——他们披着微型铁甲,握着牙签大小的长矛,黑马的四蹄腾着黑雾,转眼就冲到王玄策的咽喉前。

“小心!”蒋师仁甩起飞刀,却被微型骑兵用长矛挑开。那些小怪物的眼睛泛着红光,竟是用凝固的黑血凝成,矛尖刺在王玄策的衣领上,瞬间灼出个黑洞。他突然想起禄东赞的巫术——去年在吐蕃王廷的宴会上,曾见过法师用活人血祭召唤血煞,只是没想到私兵竟也习得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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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手突然从火中抓起块烧红的木炭,化作金粉撒向那些血骑兵。微型铁甲遇着金粉立刻冒出青烟,黑马的蹄子在冰面上融化出细小的血洞。蒋师仁趁机扑过去,用匕首将还在扭动的血煞挨个挑进火堆,每个血骑兵被焚化时,都发出与黄金面具相同的尖啸。

王玄策的视线开始模糊。他看着蒋师仁用布巾蘸着雪水擦拭伤口,那些被烫焦的皮肉边缘已泛起粉红,佛血凝成的薄膜正慢慢覆盖创面。第三枚脚趾落地时,火中的黄金面具突然裂开,露出底下紫黑的面孔,竟与逻些城地牢里见过的死囚一模一样。

“还剩两个。”蒋师仁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虎口已被烫出燎泡,链子刀的锁链上沾着暗红的血渍。王玄策突然按住他的手腕,指了指火堆旁的铜佛碎片——那些碎块正在自动拼接,渐渐显出半尊释迦牟尼像,佛的目光落在他的伤脚上,悲悯中带着决绝。

横刀再次烧至赤红。这次王玄策没有闭眼,他看着刀刃切开冻僵的皮肉,看着被挑出的脚趾在火中蜷成焦炭,看着佛血凝成的薄膜一次次覆盖伤口。当最后一声尖啸从火堆里传出时,他突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溢出,混着冰碴子在下巴上结成暗红的冰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