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冻疮截趾

蒋师仁用雪块给横刀降温,看着刀刃上的血迹被冻成暗红。岩缝外的风雪渐渐小了,远处的雪崩声已弱如闷雷,吐蕃私兵的号角再也没响起过。他将割下的五枚脚趾在火中烧成灰烬,用布包好塞进怀里——按大唐军律,伤残将士的肢体需带回故土安葬。

王玄策的呼吸渐渐平稳。他望着岩缝外露出的一角青空,那里正有只鹰隼在盘旋,翅膀上沾着未化的雪粒。伤口的灼痛还在隐隐作祟,但已能感觉到暖意顺着佛血凝成的薄膜慢慢渗入骨髓,像长安城里春日的阳光,正一寸寸驱散四肢百骸的寒意。

第三节: 药骨相争

岩缝深处的雪莲还凝着冰碴,淡紫色的花瓣裹着层银霜,根茎处渗出的汁液在零下三十度的寒气里凝成细小的冰晶。蒋师仁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将整株草药剜出来,根系上还带着湿润的黑土——这在寸草不生的雪线之上,简直是神迹。他回头时,看见王玄策的伤脚正冒着丝丝白气,佛血凝成的金膜下,五处断趾的创口还在微微颤动,像五条垂死的小蛇。

“王正使,这是雪线莲。”蒋师仁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雀跃,他用牙齿咬开冻僵的药草,将带着苦味的汁液滴在掌心揉碎,“去年在西州见过药农采这个,说能治九死一生的冻疮。”他刚要把药泥敷上伤口,却见金膜突然泛起红光,那些流动的金色纹路如活物般竖起,竟在创面边缘织成道细密的屏障。

药泥触到金膜的刹那,炸开了。

淡绿色的汁液混着脓血喷溅在冰面上,发出强酸腐蚀般的滋滋声。蒋师仁被气浪掀得撞在岩壁上,鼻尖立刻闻到焦糊味——他胸前的皮甲被飞溅的药汁灼出十几个小洞,露出底下被烫红的皮肉。王玄策的伤脚则像被投入滚油的肉块,金膜与药草在创面上疯狂角力,金色纹路时而突进将药泥烧成青烟,时而退缩让绿色汁液蚀出更深的溃烂。

“怎么会这样?”蒋师仁扑回来时,看见雪地上的血污正在变形。那些被药汁腐蚀的冰面渐渐陷下,竟凹出个逆时针旋转的卍字,每个折角处都凝结着紫黑的血珠,正是吐蕃苯教的凶煞符号。他突然想起逻些城里的老牧民说过,佛苯两教的灵力相遇,会像水火般相互湮灭。

王玄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落在卍字中央,竟让那符号发出暗红的光。他挣扎着去摸怀中的经卷,那是从那烂陀寺带回来的《金刚经》残本,在突围时被箭簇划破,只剩下“能忍辱者,可得精进”的后半卷。他颤抖着撕下最完整的一页,刚按在伤脚上,经文的墨字便像活了般浮起,在血水中扭曲变形,最后化作个殷红的“忍”字,稳稳钉在金膜与药草中间。

“滋——”绿烟裹着金光腾起。药草的腐蚀力突然减弱,金膜趁机反扑,将残存的药泥逼到创口边缘。蒋师仁这才发现,经文字迹组成的“忍”字正在慢慢变淡,仿佛在吸收双方相斗的灵力,纸页边缘已泛起焦黑。王玄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这次不是痛的,而是经卷与佛血相呼应产生的灼热。

“水……”王玄策的嘴唇干裂出血。蒋师仁刚要去捡掉落的水囊,却听见脚下传来冰层碎裂的脆响。他低头一看,自己刚才被掀飞时踩裂的冰面下,竟隐约透出布料的颜色。他立刻用匕首撬起冰块,随着层层冰壳剥落,一具冻僵的尸体渐渐显露出来——那人穿着大唐的明光铠,胸甲上的“医”字已被风雪磨得模糊,腰间的铜铃还挂着半块兵符。

“是秦军医!”蒋师仁的声音陡然拔高。他认得这具尸体,秦军医是去年随使团入吐蕃的医官,在逻些城变时与大部队走散,没想到竟冻毙在这岩缝里。尸体的右臂保持着环抱的姿势,怀里紧紧揣着个青玉盒,盒身的冰壳下隐约可见鎏金的缠枝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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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撬开冻住的手指,青玉盒刚露出缝隙,就有股浓郁的药香溢出,混着雪气竟透出暖意。盒内铺着朱砂染就的绒布,整齐码着十二粒黑褐色的药丸,每粒都有梧桐子大小,表面布满细密的纹路——那是用蜂蜜调和药材时留下的痕迹,最中央的药丸上,还印着个极小的“邈”字。

“是孙真人的截疮丹!”蒋师仁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在太医署当差时见过这种药丸,相传是药王孙思邈专为远征军创制,用雪参、麝香等三十六味药材炼制,专治刀剑创伤与冻疮溃烂。当年平定西突厥时,军中冻伤的士兵敷上此药,三日便能下地行走。

王玄策的伤脚突然剧烈抽搐起来。金膜下的创口开始渗出血水,那些刚长出的嫩肉竟泛起灰黑,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啃噬筋骨。蒋师仁刚要取药,却见散落的铜佛碎片突然腾空而起,像被磁石吸引般飞向青玉盒。最完整的半块佛头撞上盒盖,发出清脆的响声,十二粒药丸顿时在盒内滚动,表面的纹路亮起淡淡的金光。

“快!”王玄策的声音带着急迫。蒋师仁立刻捏起一粒药丸,刚要掰开,铜佛碎片已纷纷坠入盒中。金光从药丸内部炸开,黑褐色的药粒迅速融化,化作金红色的液汁,顺着他的指尖滴向伤脚。奇异的是,这次金液没有被金膜阻挡,反而像归巢的鸟儿般钻进创口,所过之处,灰黑的皮肉立刻泛起粉红。

断骨处突然传来钻心的痒。王玄策下意识想去挠,却被蒋师仁按住手腕——他看见那些金液正在皮肉下流动,像一条条细小的金蛇钻进骨骼,原本发黑的趾骨断面竟透出玉色的光泽。更令人惊异的是,创口边缘的新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粉嫩的肉芽像雨后的春笋般冒出,渐渐织成细密的肉膜,将外露的白骨轻轻裹住。

“忍字快撑不住了!”蒋师仁突然喊道。《金刚经》的残页正在迅速变黑,那个殷红的“忍”字已淡得几乎看不见,而雪地上的苯教卍字却越来越清晰,折角处的血珠开始滴落,在冰面上汇成细小的血溪。他连忙又取一粒截疮丹,这次金液刚接触伤口,就与反扑的药草残力撞在一起,在“忍”字周围炸开金色的火花。

铜佛碎片在青玉盒里越聚越多,渐渐拼出完整的佛手。那只金手突然抓起三粒药丸,捏碎后化作金粉撒向伤脚,同时抓起王玄策的横刀,用刀背轻轻拍打创口周围。每拍一下,就有股暖流顺着经络蔓延,王玄策能清晰地感觉到断骨在微微颤动,像是有无数只小手在骨头缝里轻轻推搡,将错位的断面慢慢对齐。

蒋师仁突然注意到秦军医的手指。那根冻僵的食指正指着岩缝深处,那里的冰层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他刚要过去查看,却见王玄策的伤脚已不再渗血,新长出的皮肉泛着健康的粉红,佛血凝成的金膜正慢慢融入肌肤,最后只在五处断趾的位置留下淡淡的金色印记,像五枚细小的佛痣。

雪地上的苯教卍字突然发出一声哀鸣,随着最后一滴血珠被冻住,整个符号渐渐淡化,最终消失在冰面下。《金刚经》的残页彻底化为灰烬,风一吹便散作雪地里的星尘。蒋师仁将剩下的截疮丹小心收好,抬头时看见王玄策正望着秦军医的尸体,眼中带着复杂的情绪。

“把秦军医挪到背风处吧。”王玄策的声音已恢复了些气力,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虽然还有些僵硬,但刺骨的疼痛已减轻了许多,“等回长安,我请旨追封他为医博士。”

蒋师仁刚要动手,却发现秦军医的尸体旁,那柄被冻在冰里的军医刀正在微微颤动,刀柄的鲛鱼皮上,似乎沾着什么东西在反光。他用匕首撬开冰层,发现那是半片残破的军牌,上面刻着的番号,竟是去年在吐蕃边境失踪的逻些卫斥候营——原来秦军医并非孤身一人,这里曾发生过一场不为人知的遭遇战。

王玄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伤脚上。那些金色的印记正在慢慢变淡,新肉包裹的断骨传来轻微的酸胀,像是春天里解冻的河流,正酝酿着新的生机。他知道,这场与冻疮、追兵、甚至邪术的较量还未结束,但至少此刻,他们在这四千丈的雪峰上,守住了一线生机。

第四节: 趾骨传讯

火堆突然发出刺耳的爆鸣,火星像受惊的群蜂般窜起三尺高。蒋师仁刚将最后一块松木投进火塘,就见那五枚被截下的黑趾正在火焰中心翻滚,原本紫黑如炭的趾骨竟泛起诡异的银光,趾甲上凝结的血冰在高温下炸裂,溅在火塘边缘的石块上,烫出一个个细密的麻点。

“王正使快看!”蒋师仁猛地拽住王玄策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最粗壮的拇趾突然从火中弹起,在空中划过道弧线后重重砸在岩壁上,“咔嚓”一声裂成三片骨片,断面处竟渗出淡金色的液珠,在粗糙的岩石表面晕开,渐渐显露出弯弯曲曲的纹路——那是吐蕃文的字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组合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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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玄策挣扎着凑近岩壁,右眼因冻伤的刺痛而不停抽搐,左眼却死死盯住那些纹路。他在逻些城学过三年吐蕃文,认得那是由“香”“巴”“拉”三个字母组成的词汇,只是最后一个字母的尾钩处,还沾着半片未烧尽的皮肉,让整个词看起来像只蜷缩的蝎子。

“香巴拉……”王玄策的声音带着寒意,这个传说中藏在雪山深处的圣城,竟会从自己的趾骨里显现。他突然想起禄东赞在宴会上说过的话,那位吐蕃大相曾用青铜酒器敲着桌面,说要在香巴拉的黄金殿里,用大唐使者的头骨盛满青稞酒。

第二枚趾骨的爆裂声更响,带着股焦糊的腥气。这次飞溅的骨片在空中滞留了片刻,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精准地拼在“香巴拉”三字下方,组成道横亘的长线。蒋师仁用匕首挑起块未燃尽的木炭,小心翼翼地凑近骨片,发现那些拼接的缝隙里正渗出暗红色的汁液,在岩石上漫延成条蜿蜒的河,河面上还浮着微型的雪山剪影。

“这是……”蒋师仁突然倒吸口冷气,他认出其中最高的那座雪峰,正是三日前他们坠落的米拉山口。骨片组成的长线从山口出发,穿过七条支流汇聚的河谷,最终指向片被圆圈包围的区域,圆圈中心刻着个极小的太阳图案——那是吐蕃王廷的标记,意味着香巴拉与逻些城之间,藏着隐秘的通路。

最大的那块趾骨在火中发出龙吟般的低鸣。它通体已烧成赤金色,表面的腐肉尽数化为灰烬,露出内里密布的细纹。当蒋师仁用树枝将它挑出火塘时,骨片突然自行翻转,内侧朝向岩壁的刹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些细纹竟是由无数个微型汉字组成的地图,从玉门关到阳关的烽燧,从张掖到敦煌的绿洲,赫然是幅完整的河西走廊缩略图,连最隐秘的盐泽古道都标注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