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宫门验伤

第一节 断足为证

布达拉宫的千级石阶在暮色里泛着青黑,像一条凝固的冰河。王玄策扶着蒋师仁的臂膀踏上第一级时,靴底突然传来尖锐的刺痛——那些嵌在石缝里的铁蒺藜正泛着冷光,每颗棱角分明的蒺藜上都錾着朱红的字,在残阳里像一片片凝固的血。

正使当心!蒋师仁的横刀已出鞘半寸,刀鞘上的鲛鱼皮被掌心攥出褶皱。他看着王玄策空荡荡的左裤管在风中摆动,喉结滚了滚,终究没再说什么。三日前在吐蕃边境的断崖,王玄策亲手斩断腐坏的左足时,血溅在雪地里像绽开的红梅,那时他只说:带着断足,才好让赞普看看,我大唐使团是如何从泥婆罗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此刻断足的残端刚触到铁蒺藜,那些冰冷的金属突然活了过来。无数细小的倒钩刺破结痂的伤口,像有无数只铁蚁钻进骨髓,王玄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却见被吸出的黑血在空中凝成一团迷雾。雾霭里渐渐浮出阿罗那顺那张狰狞的脸——这个中天竺的篡位者,此刻正咧着嘴狂笑,獠牙间淌着暗红的涎水,王玄策,你以为逃到吐蕃就能活命?二十八条唐人狗命,还不够填恒河的漩涡!

狗贼敢尔!蒋师仁的横刀带起破空的锐响,刀身映着他眦裂的眼角。可刀锋距血影三寸时,宫门两侧的鎏金转经筒突然转动,筒身上的六字真言骤然亮起,两道金光如铁钳般夹住刀刃。蒋师仁猛力回抽,转经筒却转得更快,筒壁上竟浮现出一幕幕幻象:使团驿馆的火光冲天而起,二十八名弟兄被天竺兵按在地上割喉,老通事张诚死死抱着符节,被长矛从后心穿透时还在嘶喊大唐万岁,血顺着符节的兽头滴在泥地里,晕开一片暗红。

住手!王玄策突然低喝,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盯着转经筒上的幻象,断足处的剧痛让视线阵阵发黑,可那些垂死的咒骂却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那是校尉王启年的声音,他中箭后还在喊正使快走,还有译语人李顺的呜咽,他被剥皮时还在念叨着长安城的胡饼。二十八人,整整二十八张面孔在眼前闪过,最后都化作阿罗那顺脚下的肉泥。

蒋师仁的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刀身在金光中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正使,让属下劈开这鬼东西!他额上青筋暴起,吐蕃赞普的使者说过,布达拉宫的宫门验的是心魂,若心怀怨怼便会被幻象吞噬,可他现在只想把这些亵渎英灵的转经筒劈成碎片。

不必。王玄策抬手按住他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明光铠甲传过来,带着奇异的镇定。他缓缓弯腰,将怀中的铜匣放在石阶上,匣盖早已在逃亡时被劈开,里面盛着的佛骨舍利残核滚了出来,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从阿罗那顺的宝库中抢出的,据说藏着佛陀的指骨,此刻却沾着使团护卫赵五的脑浆——那孩子才十七岁,是队里最会吹笛的。

残核滚到第三十七级石阶时,突然裂开一道细纹。一滴暗红色的液体从裂缝渗出,像是佛骨在流血,渗入石缝的瞬间,整座布达拉宫突然剧烈震颤。石阶下的经幡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如千军万马奔腾,宫门两侧的石狮眼窝亮起红光,而那两扇嵌着绿松石的宫门竟发出低沉的咆哮。

咔咔嚓——门环突然扭曲变形,鎏金的兽面在噼啪声中化作两头青灰色的獒犬首级,犬眼燃烧着幽蓝的火焰,獠牙上还挂着腥臭的涎水。它们猛地向前一探,腥臭的风直扑王玄策的面门,左边的獒犬张开血盆大口,尖利的犬牙擦着他的咽喉咬来,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

蒋师仁的横刀仍被转经筒钳制,他竟松开刀柄,用身体撞向獒犬。王玄策却在此刻挺直了脊背,断足踩着铁蒺藜,伤口的血顺着蒺藜的纹路漫延,在石上勾勒出诡异的图案。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犬牙,突然笑了,笑声里混着血沫:阿罗那顺以为,凭这些鬼魅伎俩就能拦住我?

话音未落,那些漫延的血珠突然同时迸溅,在空中凝成一道血色屏障。獒犬的利齿撞在屏障上,发出骨头碎裂的脆响,而转经筒上的幻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使团弟兄们的身影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阿罗那顺被唐军捆在战象上的模样。蒋师仁趁机抽出横刀,刀光如练,劈向仍在嘶吼的獒犬首级。

一声,门环重新变回鎏金兽面,转经筒停在嗡嘛呢叭咪吽吽字上,铁蒺藜上的字愈发鲜红。王玄策低头看着自己的断足,那里的黑血已流尽,露出粉色的新肉。铜匣里的佛骨残核发出微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宫门上,竟比整座布达拉宫还要挺拔。

校尉,他转过身,接过蒋师仁递来的布条,记住,这世上能验我身份的,从来不是什么机关幻术。布条缠住断足时,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是那二十八具还没入土的忠骨,是我手里这半条没断的命。

蒋师仁望着他被暮色拉长的身影,突然单膝跪地,横刀拄地,刀面映着石阶上未干的血迹。远处的吐蕃赞普正站在宫墙之上,而王玄策的断足已踏上第二级石阶,铁蒺藜在他脚下发出细碎的呻吟,像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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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骨铃问心

獒犬首级消散的刹那,一缕细碎的铃声从半空飘落。王玄策抬手接住那枚从犬齿间坠下的骨铃,指腹触到铃身时猛地一缩——那竟是用孩童指骨打磨而成,内壁还嵌着几缕未褪的血丝。更诡异的是,骨铃在掌心微微震颤,发出的调子竟与长安弘文馆里抄录的《兰亭序》丝竹谱分毫不差,永和九年的婉转音节混着血腥气,听得蒋师仁眉峰紧蹙。

正使,这铃......蒋师仁的横刀在身侧划出半道弧光,警惕地扫视宫门两侧。方才被劈开的獒犬首级明明已化作鎏金烟尘,这骨铃却带着鲜活的温度,仿佛刚从活物口中取出。

王玄策捏住铃绳用力一扯,牦牛筋编就的绳结应声而断。骨铃坠入手心的瞬间突然裂开,半片焦黑的贝叶从铃内滑出,叶面还留着被齿尖啃咬的痕迹。他展开贝叶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上面是文成公主独有的簪花小楷,笔锋娟秀却力透叶背,只问了三个字:伤有几处?

墨迹尚未干透。王玄策的目光扫过自己空荡荡的左裤管,又掠过右臂被流矢贯穿的旧伤,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使团覆灭那日,阿罗那顺的弯刀在他胸前划开的口子至今仍在渗血,还有脚踝被战象踩碎的骨裂、后背被火铳灼伤的疤痕......他正要开口细数,却见蒋师仁突然反手抽出腰间短匕。

蒋校尉!王玄策喝声未落,短匕已划破蒋师仁的左臂。鲜血喷涌而出,溅在青黑的石阶上竟未渗入石缝,反而顺着刻痕游走,在第二十三级台阶上凝成两个暗红的大字:七伤。

蒋师仁甩去匕尖的血珠,单膝跪地时,伤口的血仍在汩汩流淌:正使身有七处致命伤:左足断于断崖、右肩中过毒箭、胸前受弯刀之创、后背遭火铳所灼、左臂被象鼻绞裂、右膝骨裂于恒河、喉头曾中过迷药......属下一日不敢或忘。他每说一处,石阶上的二字便亮一分,像两簇跳动的鬼火。

王玄策望着他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突然想起三年前在长安教坊司,蒋师仁还是个会为了输棋哭鼻子的少年。那时这孩子总缠着问:正使,外交官为何要学止血包扎?他当时只笑说:怕你哪天死在我前头,没人给我收尸。此刻看着石阶上的血字,他突然将贝叶按在蒋师仁的伤口上,簪花小楷的墨迹遇血竟化作金色。

咔啦——铜匣突然自行崩裂,那些残留的木片带着火星飞向宫门。鎏金表层被火星触到的地方瞬间焦黑,七个黑洞应声浮现,洞壁还在冒着青烟。王玄策刚握紧横刀,便见七只腐烂的手臂从黑洞里探出来,指节处的皮肉早已烂透,露出森白的骨节,手腕上还挂着唐军制式的铜环。

是弟兄们......蒋师仁的声音发颤。最左侧那只手臂的无名指缺了半节,他认得那是老通事张诚——当年在长安酒肆猜拳,张诚被骰子砸断了指骨。此刻这七只手臂正缓缓抬起,腐烂的指尖齐齐指向宫门西侧,那里的阴影里站着个穿赭色僧衣的身影。

那人戴着张黄金面具,面具上錾刻的六字真言在暮色里泛着冷光。王玄策眯起眼,注意到面具边缘露出的半片耳垂,那里有个细小的耳洞——唐军将士从不打耳洞,这分明是吐蕃祭司的装扮。可当那人抬手拂去肩上落雪时,袖口滑落的刹那,蒋师仁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面具下露出的手腕上,有块月牙形的疤痕。蒋师仁小时候跟着父亲在军械坊锻铁,被火星烫出的疤痕正是这个形状。当年蒋父随使团护送文成公主入藏,据说在翻越雪山时失足坠崖,尸骨无存。此刻那戴黄金面具的人缓缓转身,面具的下颌处有道裂痕,竟与蒋父当年被战锤砸出的伤疤位置分毫不差。

校尉,莫慌。王玄策按住他握刀的手,掌心的冷汗比蒋师仁的伤口还要凉。骨铃还在掌心震颤,《兰亭序》的调子突然变了,固知一死生为虚诞的悲怆音节里,混着铁链拖地的声响。他盯着那黄金面具,突然想起文成公主信中提过的秘闻——吐蕃有种秘术,能用死者指骨炼制骨铃,铃声能勾出人心最痛的记忆。

七只腐烂的手臂突然剧烈摇晃,指节叩击着宫门,发出的声响,像在催促什么。戴黄金面具的人缓缓抬起手,面具的眼洞正对向蒋师仁,那里面没有眼珠,只有两团跳动的绿火。阿仁,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竟与蒋父生前的语调一般无二,你爹的尸骨,还在雪山冰缝里冻着呢。

蒋师仁的横刀落地。他猛地冲向那人,却被王玄策死死拽住:那是幻术!你爹的尸身当年我亲手收敛,葬在逻些城外的唐军义冢!可当他看向那人手腕的月牙疤痕时,声音突然顿住——那疤痕上还沾着点铁青色,正是军械坊特有的淬火烟尘。

骨铃的调子陡转急促,《兰亭序》的风雅荡然无存,只剩下尖锐的嘶鸣。王玄策突然将骨铃狠狠砸向石阶,指骨碎裂的瞬间,七只腐烂的手臂同时化作飞灰。戴黄金面具的人发出一声痛呼,面具上的裂痕突然扩大,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那根本不是活人的肤色。

小主,

文成公主的问题,该由我来答。王玄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纵横交错的伤疤。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落在他身上,七道最狰狞的伤口同时发亮,与石阶上的血字遥相呼应。我身上的伤,是天竺兵的弯刀刻的,是战象的巨蹄踩的,是阿罗那顺的毒箭射的......他每说一句,便向前踏一步,断足在石阶上留下血印,但最痛的那处,在心里——二十八条人命,我还没为他们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