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成回到家,身上带着一股寒气和浓烈的酒味。他没有进里屋,就在门口那道高高的门槛上坐了下来,像一尊石像。
屋里的煤油灯光,暖黄色的,从他身后照过来,把他长长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院子里。
影子一动不动,和他的人一样,都死了似的。
王玉霞在炕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心一直揪着。从尹其怀来报信,到他拿了酒出去,再到他现在回来,她一句话都没问。
她知道,有些伤痛,是问不得的,只能等他自己慢慢熬。可他现在就坐在门口,寒风像刀子一样从门缝里灌进来,屋里的热气一点点被抽走。
“大成,来我身边坐,别坐在门口,天寒地冻的!”她轻声喊道。
门口的男人没有动,依然是那个姿势,背对着她,像一座沉默的孤坟。
王玉霞心里叹了口气。她扶着自己日益沉重的腰,慢慢从热炕上下来,趿拉上鞋,一步一步走到门口。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挨着他,把手轻轻放在他僵硬的肩膀上。隔着厚厚的棉衣,她都能感觉到那股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凉意。
孙大成还是没动。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全是汤菊的影子。
那个瘦小的丫头,第一次拿到枪时,眼睛里闪着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他亲手教她怎么瞄准,怎么扣动扳机,怎么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子弹送进敌人的身体。
他把她从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农村丫头,变成了一个神枪手,一个战士。
可是,也正是他,亲手把她推上了这条不归路。
如果他没有教她打枪,她会怎么样?大概会像村里其他姑娘一样,早早嫁人,生一堆孩子,在锅台和炕头之间,过完平庸又琐碎的一生。
或许会受气,会挨饿,会为了几文钱跟人吵得脸红脖子粗,但她会活着。活生生地,有温度地,活着。
是自己,给了她一把枪,也等于给了她一张通往鬼门关的票。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喘不过气。
他教会了她们杀敌,却没教会她们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他这个教官,当得何其失败。
王玉霞感觉到了他身体的轻微颤抖。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弯下腰,用自己温暖的身体,从后面轻轻地,搂住了孙大成那颗低垂着的、仿佛有千斤重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