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萧遥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旁边一个扎着羊角辫、脸蛋圆鼓鼓的小女孩,“二丫,你写。”
二丫怯生生地接过树枝,蹲在地上,小脸绷得紧紧的,一笔一划写得极慢。写到最后一笔点时,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轻轻一点。
“点对了。”萧遥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二丫的小脸上瞬间绽开了花,得意地看了小虎一眼。小虎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今日学‘安’。”萧遥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修长,骨节分明,只是在伸出的刹那,指腹几不可查地微微痉挛了一下,仿佛有看不见的电流穿过。他面色如常,指尖稳稳地点在干燥的泥地上。
沙土在指尖下簌簌而动,一个端端正正、结构舒展的“安”字清晰地呈现出来。宝盖头如屋宇,下面的“女”字温婉平和。一笔一划,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凝练与静气。
“宝盖是屋顶,遮风挡雨。下面是‘女’字,”萧遥的声音低沉平缓,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古时候,有屋遮头,有女持家,便是安稳,便是家。”
孩子们似懂非懂,却都睁大了眼睛,跟着他手指的轨迹,在泥地上笨拙地模仿起来。一时间,树下只有树枝划过泥土的沙沙声,和孩子们偶尔发出的、因为写歪了而懊恼的嘟囔。
阳光透过槐树浓密的枝叶,在萧遥的白发和孩子们稚嫩的脸上跳跃。微风带来远处田野的泥土气息和近处野花的淡淡芬芳。这一刻,时光仿佛被拉长、凝滞,只剩下最朴拙的笔画在泥土上延伸,刻印着关于“安”的最初想象。
“萧先生!萧先生!” 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习字的宁静。
孩子们纷纷抬头。只见村中辈分最高的三叔公,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颤巍巍地快步走来,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神秘的表情。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伸长脖子,眼巴巴地望着萧遥。
小虎立刻丢下树枝,做了个鬼脸:“三叔公又来抢萧叔啦!肯定又要讲那些老掉牙的鬼狐精怪!”其他孩子也跟着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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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公佯怒地用拐杖杵了杵地:“去去去!小猢狲们懂什么!我们找萧先生,是要讲正经的古记儿!关乎咱们忘忧村老祖宗的!”他转向萧遥,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萧先生,今日日头好,咱们老哥几个在村西头那棵大银杏树下摆了茶摊,就等着您来,给咱们说说那‘七星伴月’的来龙去脉!前次您只开了个头,可把我们心里挠得痒痒!”
“对呀对呀!”旁边的张老伯搓着手附和,“先生您学问大,定知道那七颗定山石是不是真被仙人点化过?还有那口锁龙井,底下真压着蛟龙吗?”
几个老人七嘴八舌,眼神热切。对他们而言,萧遥不仅是识字的先生,更是连接着他们模糊的祖辈记忆与外面广阔天地的唯一桥梁。那些口耳相传、早已变得支离破碎甚至荒诞不经的古老传说,唯有在萧遥口中,才能被梳理出几分脉络,添上几分令人信服的细节,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萧遥看着这群被岁月风霜刻满沟壑、此刻却如同求知孩童般殷切的老者,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暖意。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对孩子们道:“今日的字,回去各写十遍。明日我查。”
孩子们一阵哀嚎,却也听话地散了。小虎跑开前还冲三叔公做了个鬼脸。
萧遥站起身,跟着这群兴致勃勃的老人,朝村西头那棵据说已有千岁的巨大银杏树走去。银杏树冠如华盖,洒下大片浓荫,树下果然摆着一张矮木桌和几个小马扎,桌上放着一把粗陶茶壶和几个缺口茶碗。
老人们簇拥着萧遥坐下。三叔公亲自执壶,倒上一碗浑浊粗砺、却带着山野清香的土茶,恭敬地递到萧遥面前。
“先生,请茶。”三叔公布满老年斑的手微微发颤,眼中是纯粹的敬重。
萧遥接过粗陶碗,指尖感受着那粗糙的质感和碗壁传递来的温热。他垂眸,碗中浑浊的茶水倒映出他霜白的鬓角,也倒映着头顶上方那枚悬浮着的、灰扑扑的欺天石。石面黯淡,几乎与浑浊的茶水融为一体。他端起碗,浅浅啜了一口。茶水苦涩,回味却带着山泉的清冽,冲刷着喉咙深处残留的混沌浊气,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的抚慰。
“七星伴月…”他放下茶碗,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声音低沉而平缓,仿佛在追溯一条早已干涸的时光之河。
随着他的讲述,那些湮灭在漫长岁月里的片段被重新拾起、拼凑。远古部落的迁徙、与山精水怪的争斗、一场改变地脉走向的惨烈山洪、七位部落勇士以血肉之躯化为石柱定住山峦的悲壮传说、一口用于平息水患、镇压地脉凶气的古井……在他口中,不再是模糊的神怪志异,而是有了具体的人、具体的挣扎、具体的牺牲与守护。他巧妙地避开了那些真正涉及天地伟力的惊世骇俗之处,将传说拉回到凡俗能理解的范畴,却又不失其苍茫古意。
老人们听得如痴如醉,浑浊的眼睛里时而闪烁着惊惧,时而流露出唏嘘,时而迸发出对先祖的崇敬。讲到那七位勇士化为石柱时,几个老人甚至忍不住抬手抹了抹眼角。
“……水患平息,地脉归宁。部族感念勇士恩德,以其所化石柱为基,建村立寨,繁衍生息。那七块巨石,便如七星拱卫,守护着山谷中央那口锁住水脉凶气的古井,如月居中。”萧遥的声音渐渐收束,如同一条归于平静的溪流。
树下陷入一片短暂的、充满敬意的沉默。只有风吹过千年银杏树叶的沙沙声。
“原来…是这样…”三叔公喃喃自语,望着远处山影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感情,“祖辈们…不容易啊…”
“是啊,没有祖宗的舍命,哪有咱们今天的安稳?”张老伯感慨万千。
“锁龙井…锁龙井…”另一个老人反复念叨着,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和它承载的厚重历史刻进心里。
萧遥不再言语,只是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粗茶,又喝了一口。苦涩依旧,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回味。头顶的混沌欺天石,在银杏树浓密的枝叶阴影下,显得愈发黯淡无光,如同蒙上了更厚的尘埃。灵魂深处的烙印传来一丝极细微的悸动,冰冷而恒定,提醒着他这份听古讲古的“安稳”是何等的脆弱与虚幻。
日头不知不觉已偏西,将银杏树巨大的影子拉得老长。茶凉了,故事也讲完了。老人们心满意足又带着对先祖的无限感念,互相搀扶着,颤巍巍地散去,边走边热烈地讨论着那些刚刚被“证实”的古老传说。
萧遥独自坐在银杏树下,望着老人们蹒跚的背影融入夕阳的余晖里。村中炊烟四起,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柴火的气息弥漫开来。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妇人呼唤孩子归家的声音,偶尔几声犬吠鸡鸣……这一切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声响,此刻却像一层温暖的、带着毛边的毯子,轻轻覆盖过来。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柴火烟、泥土、饭菜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山野的草木清气。没有混沌海的暴戾,没有天罚的雷霆之威,没有那些足以毁天灭地的争斗与算计。
小主,
只有人间烟火。
就在这片刻的沉静中,头顶那枚灰扑扑的混沌欺天石,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错觉般地,闪烁了一下。光芒比之前更加黯淡,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滞涩感,如同极其细微的尘埃,悄然落在萧遥的心湖之上,没有惊起波澜,却留下了一丝无法抹去的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