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眼底无波无澜,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朝着村中那间飘着酒旗的小小茅屋走去——老张头的酒肆。
夕阳的金辉给简陋的村舍镀上一层暖融融的边。酒肆门口,老张头正坐在一张小竹凳上,眯缝着眼,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混在饭菜香里,奇异地并不难闻。
萧遥刚走到近前,老张头那双浑浊却精明的老眼就睁开了,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嘿嘿一笑:“哟,大先生来啦?今儿这账,可该结一结了吧?您那‘醉千秋’可是金贵货,我这小本生意,实在赊不起太久哟!”
他嗓门洪亮,带着市井小民特有的、半真半假的埋怨和算计。周围几个蹲在墙根捧着粗瓷大碗扒饭的村民闻声抬起头,好奇地看过来。
萧遥脚步未停,径直走到柜台前。柜台是用几块厚木板拼凑的,油腻发亮。他看也没看老张头那副“苦主”表情,伸手从怀里——那件同样洗得发白、沾染着尘土和草屑的粗布衣袍的怀里,摸出了三枚东西。
不是铜钱。
三枚小指头大小、通体浑圆、在昏黄的暮色中依旧流淌着温润内蕴光泽的石头。它们静静地躺在萧遥摊开的掌心,散发着极其纯净、令人心旷神怡的灵气波动。
真灵石!
旁边一个捧着海碗、嘴里还塞满饭的汉子,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饭粒子喷出老远。墙根下另外几个村民也瞬间屏住了呼吸,直勾勾地盯着那三枚在凡俗界堪称至宝的灵石,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神仙的宝贝。
老张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那双精明的老眼骤然收缩,旱烟杆差点脱手掉在地上。他张了张嘴,看着萧遥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又看看那三枚货真价实、灵气氤氲的灵石,喉咙滚动了几下,才发出干涩的声音:“这…萧先生…您这…太贵重了!使不得,使不得啊!几坛子土酿,哪值当这个…”
他嘴上说着使不得,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黏在那三枚灵石上。这玩意儿,在黑市上能换多少金子?够他这破酒肆开几辈子?
“酒钱。”萧遥言简意赅,将三枚灵石轻轻放在油腻的柜台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嗒”三声轻响。灵石触碰到木板的瞬间,那温润的光泽似乎微微流转了一下,随即又内敛下去。
“这…这…”老张头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搓着,脸上表情变幻不定,贪婪、惶恐、难以置信交织在一起。
萧遥没再理会他,也没看周围村民惊愕敬畏的目光,转身就朝外走。夕阳将他霜白的头发染上一层暖金色,背影在拉长的光影里显得有些孤峭。
“哎!萧先生!等等!”老张头终于反应过来,抓起柜台上的灵石,像是抓着三块烫手的烙铁,追出两步,“这…这太多了!我…我给您找零!用金子…不,用银子!用银子找!”
萧遥脚步没停,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村口老槐树的小路拐角。
老张头捧着三枚灵石,站在原地,看着萧遥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掌中温润的宝物,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了一朵菊花,喃喃道:“真…真灵石啊……这位爷…到底是哪路神仙下凡?”
暮色四合,天边的火烧云渐渐褪去了浓烈的色彩,化作一片温柔的灰紫。
萧遥回到老槐树下。树下空无一人,只有他上午坐过的那块地方,泥土上还留着孩子们歪歪扭扭写下的“安”字痕迹,被晚风吹得有些模糊。他靠着粗糙冰凉的树干坐下,抬眼望去。
忘忧村被温柔的暮色笼罩。低矮的茅屋升起袅袅炊烟,灯火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窗纸上晕开。晚归农人的吆喝声,母亲呼唤孩童归家的声音,狗吠声,交织成一片宁静而充满生机的背景音。
他的目光掠过这片平凡的烟火,越过远处起伏的、在暮霭中变成深青色剪影的山峦,最终落向遥远的天际。
在那里,西沉的落日只剩下一抹暗红的残痕。而在那残痕上方,极高极远的苍穹深处,一片稀薄得几乎肉眼难辨的灰暗云絮,正悄然凝聚。它不像寻常的雨云,没有翻涌的轮廓,只是极其淡薄、极其安静地悬在那里,边缘被落日最后的余晖勾勒出一线极细、极冷的铅灰色。
寻常村民抬头,或许只会当那是暮色中一缕普通的浮云,甚至根本不会注意到。
但萧遥看到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片云絮的形态、位置、那若有若无透出的、冰冷而纯粹的毁灭气息……都与记忆深处,那混沌海上空凝聚的天罚雷云,如出一辙。只是规模小了亿万倍,气息也微弱了亿万倍。如同沉睡巨兽无意间泄露的一丝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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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欺天石悬浮在头顶,灰扑扑的石面,那层微光此刻已黯淡到了极致,仿佛蒙尘的顽石。灵魂深处的天道烙印和秩序印记,如同两块沉入冰海最深处的玄铁,散发着恒定而冰冷的压力。
夕阳最后的余晖彻底沉入山脊,暮色如同温柔的潮水,迅速淹没了小小的忘忧村。村中的灯火显得更加温暖明亮,孩童的嬉闹声渐渐被催促归家的呼唤取代,饭菜的香气更加浓郁。
萧遥坐在老槐树下,身影几乎融入浓重的树影里。
他看着村中那点点温暖的灯火,听着那充满烟火气的、属于凡尘俗世的声响。眼底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这份偷来的、短暂宁静的深深眷恋,如同沙漠旅人贪恋指尖最后一滴甘泉;有对那悬于头顶、如影随形的枷锁与毁灭阴影的沉重疲惫;有对前路莫测、风暴将临的清醒认知;更深处,在那一片沉重的冰海之下,似乎还蛰伏着一丝微弱却倔强的火星——
那是对挣脱枷锁的渴望,对打破宿命的期待,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是寂灭雷海。
他拿起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葫芦里是昨日从小酒肆打来的最劣质的土酿,辛辣刺鼻。他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灼烧着喉咙,带来一种粗粝而真实的刺激感。
放下酒葫芦,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天边。
那片稀薄的灰暗云絮,在彻底降临的夜幕下,似乎……凝实了那么一丝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