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城,活像一只搁浅在入海口的巨兽,吞吐着咸腥的海风、货物的汗臭、以及金钱永不眠的铜腥气。城西是连绵起伏、蚁穴般的贫民窟,破败的棚屋压着棚屋;城东则是高墙深院,琉璃瓦在日头下闪着刺目的光;而贯穿南北的宽阔主街和蛛网般密布的支巷里,便是这巨兽奔流不息的血管,挤满了南腔北调、奇装异服的人流。码头上,力工们赤着古铜色的脊背,在监工皮鞭的呼啸与粗野的号子声里,将小山般的货物从海船上卸下,又扛上等待的骡车,汗水砸在滚烫的石板上,腾起瞬间即逝的白烟。
空气里永远混杂着海水的咸涩、鱼虾的腥气、货物散发的香料或皮革味道、还有廉价脂粉和汗液发酵后的浑浊气息。喧嚣声是永恒的底色:小贩尖锐的吆喝、讨价还价的争吵、骡马的嘶鸣、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远处码头上蒸汽吊臂沉闷的轰鸣……所有声音搅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沉闷的嗡嗡声浪,冲击着每一个初来者的耳膜。
萧遥,或者说此刻的“萧闲”,就坐在这片混沌漩涡的中心——城北码头区最热闹也最便宜的“四海茶馆”里。
茶馆名副其实,像个巨大的海碗,盛满了五湖四海的杂音。油腻发黑的八仙桌挤挤挨挨,长条板凳上坐满了人。跑船的汉子敞着怀,露出黝黑的胸膛和刺青,唾沫横飞地吹嘘着海上遭遇的风暴和异域的娘们儿;行商打扮的精明人压低声音,交换着某条航线上税吏盘剥的秘闻或是某地紧俏货物的行情;几个穿着短褂、眼神却透着凶狠的帮派打手,在角落里闷头喝茶,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落魄的文人摇头晃脑,吟着酸腐的诗句;甚至还有几个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苦力,缩在靠近门口最便宜的条凳上,就着免费的粗茶水,啃着硬邦邦的杂粮饼子。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烟雾、廉价茶叶的陈腐气息、汗臭、脚臭,以及角落里痰盂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味道。跑堂的伙计肩上搭着一条辨不出原色的抹布,在狭窄的人缝里灵巧地穿梭,吆喝着“让一让嘞!滚水来咯!”,将一壶壶冒着热气的粗茶或浑浊的烧酒送到各桌。
萧闲就坐在靠窗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他面前摆着一壶最便宜的烧刀子,粗陶的酒碗边缘豁了个口。酒液浑浊发黄,散发出的浓烈辛辣气,比茶馆里其他所有味道加起来还要霸道几分,直冲鼻腔。他身上的青布长衫半新不旧,洗得有些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沾着几点不易察觉的油渍和灰尘。头发随意用根布条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略显硬朗的下颌和微微抿着的薄唇。整个人透着一股懒散、落魄,又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江湖气。
他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碗烧刀子。酒液入喉,像一道滚烫的刀子,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和灼痛。他咂了咂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眯了下眼,似乎很享受这种近乎自虐的刺激。这烈酒的味道,比起天道化身那毁天灭地的威压,或是异界法则的冰冷侵蚀,倒显得格外“亲切”和“真实”了。劫后余生的松弛感,混杂着神魂深处那道无形“枷锁”带来的隐晦压力,在这辛辣的液体冲刷下,奇异地达成了一种暂时的平衡。
耳朵,却像最精密的捕风网,在嘈杂的声浪中过滤、捕捉着一切可能有用的碎片。
“……娘的,这趟走南疆线算是倒了血霉了!”邻桌一个满脸络腮胡、皮肤黝黑的船老大灌了一大口酒,把酒碗重重顿在桌上,引得旁边几人侧目,“刚过‘鬼见愁’峡口,就撞上巡逻的‘黑蛟旗’!那帮孙子,比水匪还狠!硬说老子夹舱里藏了违禁的玄铁矿石!把船翻了个底朝天,屁也没找着,最后还不是塞了整整五十块下品灵石才放行!呸!姓凤的娘们儿手底下就没一个好鸟!”
“嘘!老胡,你小声点!不要命啦!”同桌一个精瘦的中年行商赶紧扯了他袖子一下,紧张地左右看看,“‘大炎’、‘女帝’也是你能挂在嘴边编排的?这百川城水面上,现在飘着的可都是‘金凤旗’的船!让人听见,你这脑袋还要不要?”
“金凤旗?”络腮胡船老大打了个酒嗝,声音倒是压低了些,但脸上的愤懑更浓,“哼,看着威风!你是没见着几个月前皇城根儿下那场仗!听说杀得血流成河,护城河都染红了!那姓凤的是真狠啊,对自己亲叔叔都下得去手!还有那些个跳出来的什么王爷、侯爷,咔嚓咔嚓,砍瓜切菜一样!啧啧,那叫一个惨!国库都打空了吧?要不现在到处抽筋扒皮似的加税、查船?老子看她是元气大伤,绷着面子呢!”
精瘦行商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不过这位女帝陛下,手段确实通天。那么大的乱子,硬是让她几个月就按了下去,虽说伤筋动骨,但这江山,眼下看着是稳了。就是苦了我们这些跑腿的,层层盘剥,油水都快被榨干了。听说内陆好些地方,闹过乱兵的,到现在还缓不过劲儿来,饿殍遍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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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闲端起酒碗,又抿了一口。烈酒的灼烧感依旧,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留影玉简中凤霓裳端坐龙庭的身影,威严,疲惫,还有那蒸腾的浩瀚国运龙气。这市井流言,倒像是给那恢宏画面添上了一层斑驳、甚至有些残酷的注脚。“元气大伤…绷着面子…” 他无声地扯了扯嘴角,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随即被更深的懒散覆盖。社稷已安?魑魅蛰伏?这杯隔空的酒,滋味果然复杂。
另一侧,几个穿着绸缎、但气质带着江湖草莽气的汉子,声音压得更低,谈论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城西新开的那三间大货栈,瞧见没?挂的是‘通达’的牌子,背后东家查清楚没?”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问道。
“还能有谁?”旁边一个三角眼的嗤笑一声,捻着手指,做了个点钱的动作,“金!那位姑奶奶的手,早就从北边伸过来了!表面上是做正经货栈生意,收山货、皮子、药材,可你也不想想,那几间货栈的位置!紧挨着内河码头,离着官仓就隔两条街!里面的力工,一大半都是漕帮‘水猴子’手下的人!这不明摆着?”
“嘶……她这是要动‘漕运’这块肥肉?”刀疤脸倒吸一口凉气,“本地那几个把头能答应?漕运衙门能看着?”
“答应?哼!”三角眼冷笑,“不答应的,前两个月不是‘失足’掉进江里喂了王八,就是家里‘走水’烧得干干净净!剩下的,要么被喂饱了封了口,要么就乖乖挂上了‘通达’的旗子!漕运衙门?那位姑奶奶的银子,怕是早就把上上下下的嘴都堵严实了!听说连总瓢把子‘翻江龙’都成了她座上宾!这百川城的水路命脉,十停里怕是有七停,已经改姓金了!”
金镶玉。萧闲脑海中浮现出拍卖行里那个盛装华服、精明内敛的身影。这女人,果然是把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深”了。控制漕运,等于扼住了百川城乃至周边数郡的咽喉。她的“商业触角”,带着一种无声无息却冰冷彻骨的侵略性。昨日拍卖会上那残破星盘的争夺,恐怕也只是她庞大棋局中的一步闲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里那块温润的欺天石碎片,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弧度。这“新生意”,看来不会简单。
茶馆门口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几个身影走了进来。他们穿着打扮与本地人并无太大差异,粗布短褂,但身材普遍更为高大魁梧,裸露在外的皮肤透着一种不同于常人的古铜色光泽,眼瞳的颜色也更深邃些,行走间带着一种山林野兽般的轻捷和力量感。为首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面容刚硬,额头有一道浅浅的旧疤。他们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某种野兽气息的味道。